在那个雾气弥漫的早晨，江怡拖着行李箱离开了东城书店。
三年前，这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巷只有些临河的住户，低矮的白色房子沿着小河一字摆开，河边晒了一些邻居的衣裳。李东城抽着烟在这附近溜达。他刚刚在公司跟领导大吵一架，一气之下一巴掌打在了领导脸上，不出所料，人事部马上有人拿着辞退通知把他扫地出门。现在他无处可去：不敢回家，怕父母知道责骂；再找工作，也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这座小城能去的公司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李东城只能把装自己东西的纸箱子夹在胳膊下，沿着这条小河漫无目的地闲逛。
河边有一家书店，没有招牌，只用毛笔在纸板上粗略地写上“课外辅导，称斤卖书”几个字，放在以前，李东城绝对不会看第二眼，但是今天的他鬼使神差走了进去。老板是一个秃顶男人，摇着蒲扇坐在一个破旧的玻璃柜后面，对于李东城的到来似乎也颇为惊诧，毕竟他这间小书店平时只受附近的小学生欢迎。书店狭小的转不开身，墙角似乎还堆着很多看起来像是家畜饲料的口袋。李东城感觉一阵尴尬，本想掉头出去，却又觉得这样好像更加奇怪。他只好硬着头皮把纸箱子放在地上，假装在书架上找书。
“别看咯，没有你要的书，我这里都是小学生的课外辅导书呀”，老板的眼神中既有一丝好奇又有一丝鄙薄，李东城只好讪讪地点了点头，拿起自己的纸箱子走了出去。李东城不会想到的是，一个月后他将替换秃头老板坐在玻璃柜后面，不过到时候这家书店将与此时大为不同。
李东城在城里逛够了，慢腾腾地回到他住的地方。那是一栋二层小楼，是三十年前小学老师们的宿舍，水泥砂浆糊的墙，黑色的瓦盖的顶。老师们大概早已退休，只把这些宿舍出租出去赚点外快。隔壁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只有三四十平的宿舍里，一个女人蓬乱着头发在窗边做饭，一个男人躺在铁架子床的下铺懒散地看着手机，两个孩子时不时爆发出争吵，被他们的母亲用力敲打着煤气灶台喝止。
有时候李东城为自己感到幸运，因为他一个人独享一间宿舍，而不必与隔壁那一家人一样挤在逼仄的空间内，每天吵着生不完的闷气；有时候他又为自己感到悲哀，因为他本不必有此想法。
失业两周后的某个夜晚，隔壁照旧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锅碗瓢盆在地上滚动的声音让李东城打了个激灵。他侧耳听了几分钟，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于是他出门到城里继续去闲逛。当他走到那条小河边时，意外发现小河边的书店似乎准备搬家。出于对书的热爱——虽然他知道那些都只是些课外辅导书，但他骨子里的本性暗示着他应该去看看是否能捡漏。因为在他小时候，经常看到一些倒闭的书店低价将很多书处理掉，他还记得他在十二岁那年用两元钱捡了一本《双城记》的漏。
一盏灯泡，被挂在了书店门口。书店老板和他的妻子正忙里忙外地搬运着那些在李东城眼里毫无价值的书。看到李东城驻足观看，老板及时地投来友好的目光，他大概早已忘了这是位曾经被他的糟糕服务态度伤害过的顾客，只知道如果有人此时能买几本，不仅能多赚十几元钱，还可以少一点搬运的辛苦。因此他毫不犹豫招呼李东城过来随便看，价格好商量。李东城此刻完全卸下了两周前的紧张，他仍抱有一丝希望，能够从这堆小学教辅丛书中找出一两本成年人看的书。
翻了好一会儿，李东城仍未找到一本自认为“成年人看的书”，但是老板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李东城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准备再翻一分钟，赶在老板变得不友好之前及时离开。李东城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变的略有些急促，他预想的最好结果就是在这一分钟之内随便找一本自己看着还行的书，立刻付钱走人，可是他越急却越找不到不到一本想要的，全都是些名师辅导、课外实战之类的教辅书。他揩了一下额头的汗，感觉到身上越来越燥热，这简直令他有些绝望了。在李东城准备完全放弃时，书堆里却赫然出现了一本《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李东城释然了，他把这本书拿在手里吁了一口气，书店老板似乎也重新绽放了笑容。李东城又随手翻了翻，拿了三四本书一起给老板，老板看了他一眼，随口报了一个价，嘴里嘟囔着“什么乱七八糟都有人看”。李东城听了这句话不禁有些愠怒，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悻悻离开。刚要走时，书店老板的老婆却又追了出来，问他“小伙子呵，你要看的那种书里面更多要不要看一下啦？”李东城本想说“没钱买了”，却又鬼使神差走了进去。
书店后院里灯火通明，成堆成堆的书被摞在几张大桌子上，中间还摆着一个大牌子“一斤十元”，周边还有几个人在挑书，李东城不禁苦笑。他问老板娘这些书是否都是正版，老板娘拍着胸脯保证一律正版，假一赔十。但李东城看了一圈，心想老板娘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这些书能有一半正版就不错了，很多还是旧书。李东城暗想如果把这些书都买下来，自己也能开家书店了。这个念头一上来，就如夜空中的一道霹雳般惊醒了李东城，李东城又想“我为什么就不能买下这些书开个书店呢”？
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蹦出来以后，李东城的心忍不住颤抖起来，他赶忙压制住自己的心情，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数学。他盘算这些书大概有一两万本，除去那些教辅、盗版书外，大概也有几千本，他完全可以拿这些书开一家二手书店，而自己目前的银行卡余额拿下这些书应该不成问题。
李东城越想越兴奋，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老板娘这些书一起大概有多少斤，可惜聪明地老板娘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问他是不是想开书店，并表示想开书店可以就地把这些书和这家店转给他，然后主动向他报了一个价。
“20万，全部转给你，还有大半年房租。”
李东城一看要20万，立刻打了退堂鼓，心想你还不如去抢好了，扭头就走。老板娘急着叫书店老板拦住李东城，嘴里喊着“还个价呀，还个价呀”。李东城实话实说，他目前根本没有这么多钱，不用浪费时间，而老板娘则斩钉截铁地一锤定音：“12万，一口价，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即便是12万，对于李东城来说也是笔无力负担的数字，他只能快速逃离了这里。返回住处后，隔壁夫妻的吵架声愈发激烈，李东城只能戴上耳机入睡，不管怎么样，又过去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