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刺杀

宋隐猛地睁开眼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梦中的情形却一幕幕地在脑中不停地闪过。

那是一行数十人的死于非命——

因为丢失了一个轮子而失去重心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的马车,她惊恐地撩开车帘那一瞬飞溅在面孔上的、犹带余温的鲜血,还有那个双目圆睁着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的男人。

他以一种诡异的、扭曲的姿势匍在地上,张开的手前散落着满地的红皮果子。

疙疙瘩瘩的外壳包裹之下,是一层莹白的、覆着水雾的甜蜜。

那是她从前在晋室王宫中偶尔得见的岭南贡品,因为上位者的青睐而获得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殊荣,引得无数内廷女使趋之若鹜的甜果。

如今却不值钱地滚在地上,沾满了尘土。

宋隐的目光却始终只落在男人死不瞑目的面孔上。

就在不久之前,他的笑容还是明快的、爽朗的,不见半点被发配岭南的困苦,反而带着某种隐秘的解脱:“早闻岭南多荔枝,这次你可大饱口福了!隐娘,这地方,咱们早该来的。”

隔着摇晃的车帘,她笑着附和:“夫君说的很是。”

其实她馋的哪里是荔枝。

他们夫妻二人,都是最能在困境中作乐的人。

离开那座石头城,于他们而言,每一日都仿如新生。

即便此地带着天高路远的贫瘠,田埂上偶尔一见的农人面上也多是被生活磨砺得只剩下迟钝和茫然,然而他俩却之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庆幸。

——晋地虽好,但权力倾轧之下,他和她都是被清算的、不得不远远避走的失败者。

然而如今,便连这样一点卑微的想法,也在冰冷的杀手面前成了奢望。

宋隐只觉心痛如绞。

她甚至还来不及为自己的丈夫发出半句撕心裂肺的悲呼,一柄染着鲜血的大刀却已高高地举起,毫不留情地朝着她的面门砍来。

“啊!!!”

下一刻,她只觉面门一痛,便从马车跌出,颓然倒地。

她没有立刻死去。

身体因这杀招而本能地抽搐痉挛着,那是人临死之前最后的挣扎。

她顾不得去看那些根本不屑蒙面的杀手,而是死死地盯着丈夫那双已经失去神采的双眼。那样沉默地、无声地,就像当初骤闻明帝死讯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安静地一言不发。

宋隐嘴角泛出一丝苦涩的笑。

她用尽最近最后的一点力气,朝他伸出手去,想要去碰一碰他近在咫尺的身体,然而即便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于垂死的她,也成了千难万难。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拖着她一点点地坠入深渊。

意识消散间,隐隐约约地,宋隐听到一管熟悉的女声,带着高高在上的嘲笑:“知晓那么多秘密,以为换个身份避走,便可保全性命吗?真真可笑至极——”

原来远走天涯,不是他们自以为的逃出生天,而是给了那些人夺命一击的机会吗?

她的眼角终于滚出两滴泪来。

随后,宋隐颓然地闭上双眼。

时光开始飞速地倒退。

那些过去了的,被时光掩埋的,一幕幕地在脑中重现。

下一秒,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眼前是昏暗的。

一灯如豆,将挂帐子的金钩反射出淡淡的微光,窗户关得并不严实,头顶上的轻纱幔帐便正随着冰凉的夜风轻晃。

白皙柔软的手正紧紧地抓在锦被上。

即便因为用力而使得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也是秀气得如春葱一般。

与从前在掖庭为奴十载被磋磨得沧桑粗糙的双手毫无相似之处。

这一瞬间,宋隐有种不知今夕何年的错觉。

她是梦到前尘事了?

又或者,如今才是大梦初醒?

但即便醒来,仇恨却难消,刻在两世的灵魂里,叫她单只是回想,便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不要想。

不能想。

宋隐深吸一口气。

她下得床来,循着前世的记忆跌跌撞撞地扑到桌边,颤着手替自己倒了一盏冷茶。

清冽的茶香伴着寒冬腊月点滴在心头的冰冷,别有一番凄清的滋味。

这样上等的茶叶,寻常百姓家自是不多见的。

然而于显赫一时的世家权贵,却不过是随手涌来打赏的寻常之物。

宋隐的目光在房中一寸寸地拂过。

菱花镜在烛光下散发着淡淡华光,折射出她眼底潜藏的惊惶。凭地碍眼——

那是一张青春稚嫩的面孔,然而眼神却添了几分事故的沧桑。

宋隐的嘴角溢出几分讥嘲。

她伸手去拿镜子。

然而手尚未触到光可鉴人的铜镜,便在此刻,三更的寒夜里,有敲门声突然急促地响起。

“姑娘,快开门,快开开门啊!”

那是一管青春的稚女的声音,夹杂着极大的惊恐不安。

宋隐来不及细想,扑过去开门。

拉开门的那一瞬,冬日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令她精神为之一振。

屋檐被惨淡的冬雪勾勒出一片天寒地冻的衰败之相,院子里稀稀拉拉种着的几颗树也只剩下被积雪覆盖的虬枝。

门口处,一个少女面色惶惶地立着。

宋隐看清她的面孔,眉头却下意识地蹙了起来。

眼前人的模样熟悉又陌生,像是踏破了数十载的过去却又强势地归来,叫她只除了愣在原地,便再无招架之力了。

好半晌,宋隐才嗫嚅着双唇,试探着问道:“阿桃?”

时间过去的实在太久了。

久到她需要在记忆里疯狂地翻找摸索,才寻出来几分——

这是一个早已死去的,是她从前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想要保护的,却没有护住的人。

然而现在,对方却活生生地站在这里面前,那么鲜活的,富有生命力的——

宋隐忽然泪盈于睫。

她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藏在袖子里的手颤抖得不那么厉害。

少女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一见到她,便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袖:“姑娘,大事不好了!府里……府里只怕是要乱了!”

女孩子身子在微微地颤栗着,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惧怕,声音更是结结巴巴地:“姑娘……咱们快逃走吧!”

“外头来了好多人,还有人撞门……府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四处都是人在跑……只怕是有大事了!”

似是为了回应阿桃的说法,原本沉寂的刺史府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一般。

有人哭着,闹着,叫骂着,掺杂着凌乱的脚奔跑声,碎瓷声,还有来自远远从正院方向传过来的,来自大公子的惊叫声:“你们,你们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