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摇篮凉州

话说这个叫做地球的星体,在若干次毁灭之后经过寒武纪、奥陶纪、志留纪……第四纪漫长的地理变化,孕育了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和华夏四种人类文明。由于这些文明都起源于洪荒与野蛮,所以相互残杀的争斗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在华夏这块土地上,有个渭河垂钓的姜子牙,推算出周天子八百年基业。可是到来后来各个封王的后裔谁都不服谁,导致礼乐废弛,纲纪崩坏,先是春秋一团乱麻,后是战国烽烟四起,多亏秦始皇扫六合,建立了大一统的秦国。然而,对嬴政坐高车四处招摇十分不满的大有人在,于是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斩蛇揭竿,魏咎在河东开府称王,番君将小女嫁给强人英布,项梁、项羽叔侄在会稽号称“张楚”。在这样一个如火如荼的乱世,中原诞生了一个狠人,他就是汉帝国的缔造者刘邦。

刘邦本来是泗水的一个亭长,成天假借捕贼抓盗的名义,混吃混喝,鱼肉乡里,却因此结交了许多地痞流氓,成了黑白通吃的老大。眼看着天下大乱,不能不趁机捞一把。于是率众跟了项梁,并一天天坐大。后来竟然招募韩信、张良、萧何等许多英雄,在干掉秦二世后,一曲“四面楚歌”,就彻底埋葬了昔日的合作伙伴兼首长项羽,坐到了长安城的龙椅上。

眼见得刘邦在长安起高楼,在长乐宫中宴宾客,北方草原的冒顿单于很生气。

冒顿是比刘邦还要狠的狠人。秦二世元年(前209),当刘邦在沛县杀县令立威之时,冒顿单于已经射杀了自己的父亲头曼单于上位;当刘邦被项羽追杀连妻子儿女都踹下车轻装逃跑时,冒顿已经灭了东胡,一举统一了北方草原,拥有了南起阴山、北抵贝加尔湖、东达辽河、西逾葱岭的广大地区,号称“将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拥有控弦之士三十余万”,成为了北方草原最强大的国家。

要说冒顿杀父立威,也是有些缘由的。头曼单于本来是挺喜欢冒顿的,从小就带着他打仗,把他立为太子。可是头曼单于从贝加尔湖畔娶来一位倾国倾城的年轻阏氏,这个阏氏又给他生了个漂亮的小儿子后,他便想传位于小儿子。为了借刀杀人,他送太子冒顿到月氏国做质子,随后就带兵攻打月氏。月氏国被匈奴打得落花流水,一路向西逃去。冒顿趁乱偷了一匹良马,跑回匈奴去了。头曼一看冒顿大难不死,还是有些本事的,就给了他一万人马,叫他训练他们打仗。冒顿装作很恭顺的样子,还发明了一种鸣镝。他的鸣镝射到哪里,士兵的箭必须跟到哪里,哪怕射的是他的马,他的阏氏,只要稍有犹豫,就会被他杀掉。于是当他有一天将怀恨已久的鸣镝射向父亲头颅时,头曼单于的脑袋立时便成插糖葫芦的草靶子。

有一天,一位巫师对冒顿说:“人无近忧,必有远虑。你看着刘邦在中原坐大,实属不智之举。刘邦与你八字相犯,命理相克,应早图之。”

冒顿深以为然,于是征服了叶尼塞河流域的浑庚、屈射、丁零、鬲昆、薪犁诸国以后,就在高祖六年(前201)带兵攻打立国不久的汉帝国。

当时,替刘邦守在代地前线的是韩王信,手下只有三万兵马,被冒顿单于的四十万大军重重包围在马邑城,根本不敢出城作战。韩王信就派人面见冒顿,一方面述说四十万人打三万人,不讲武德;一方面告诉冒顿,汉军是打是和还得等朝廷命令,大单于就暂时不要进攻吧!在施展缓兵之计的同时,韩王信也派人快马加鞭给刘邦报信求援。

刘邦与许多成功人士一样,一直看不起匈奴,就像冒顿一直看不起汉朝。他叫来太尉周勃,商量派谁带兵援代,周勃二话不说就自告奋勇。临走时,刘邦让周勃见了韩王信当面教训他一顿,没有得到朝廷的授权,就敢跟匈奴私下接触,眼里还有没有皇帝!周勃人还没到马邑,先派人送去刘邦严词谴责的信。韩王信气得怒目圆睁,一把将信扔进火盆,直接在城头竖起白旗投降了。

韩王信本来与汉初三杰之一的韩信同名,最初是跟着项羽混功名的,曾积极支持范增在鸿门宴上斩杀刘邦。因为项羽犯了妇人之仁放走了刘邦,韩王信知其无甚大志,成不了大事,就转投到刘邦麾下。跟着刘邦攻打韩国时,他一连收了十几个城池,立下赫赫战功,所以被封为韩王。但韩王信清楚自己不是刘邦亲信,刘邦对他的利用多于信任。特别是这次骂他“首鼠两端”,就跟说他是叛徒差不多,更让他愤愤不平。他想着刘邦这个小心眼战后可能会杀了自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跟冒顿单于去混吧!

冒顿得到了韩王信,如虎添翼,于是率兵向南越过了句注山,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攻到晋阳城下。刘邦急了,自信西楚霸王项羽何等人物,都被我灭了,区区一个冒顿,就敢太岁头上动土,这回让你认识一下马王爷三只眼!想好了,他便亲自挂帅,领着三十二万大军浩浩荡荡向北开进。到了铜鞮,与韩王信的军队打了一仗,把韩王信打跑了,汇合了周勃。追到晋阳,又打了一仗,又把匈奴和韩王信的联军打跑了。刘邦还以为匈奴人是看见他的旗帜闻风丧胆,不敢对战,就继续追击。追到平城附近时,发现敌人远了,将士们也疲乏了,就下令在白雪皑皑的白登山休整。到了半夜,寒气袭人,突然听到樊哙打着寒颤禀报:“探子发现山的西方全是白马,东方全是青马,北方全是黑马,南方的全是赤马。匈奴大军将白登山围得连一只野兔都跑不出去了!”

刚愎自用的刘邦恍然大悟,冒顿一再示弱,假装失败逃跑,使的是诱敌深入之计。人家不愿在汉军有城池依托的不利条件下打攻坚战,而是要把汉军引到荒郊野外,在寒冷的地方进行运动战,尽可能发挥匈奴骑兵的优势。但刘邦已经当了皇帝,气场在哪里摆着,他相信周勃和樊哙一定能为他杀出一条血路让他回撤。结果在五天之内组织了七次突围,每次都往雪地里倒下一层尸体,回不来几个人,连太尉周勃右臂上也中了一箭。高祖老人家这才意识到轻敌的严重后果,也不讲他马王爷三只眼了,着急地问陈平:“这可怎么办?”

陈平转问周勃、樊哙:“还能组织多少人突围?”

二人说:“山上能出气的大概还有二十万人,由于断粮,大部分人饿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有一半左右的人手脚都冻坏了,既不能挥刀也不能射箭,完全失去了战斗力。真正还有力气为陛下开道的不足万人。”

刘邦一听跌坐在地,仰天长叹道:“天不助我也!”

到了第七天,汉军将士大量冻饿致死,活下来的没有多少了。冒顿的人也不攻山,等着汉军自生自灭。刘邦浑身哆嗦着,躺在冷飕飕的大帐里,想起被自己幽禁的战神韩信说自己统兵不能超过十万,超过十万必败,想起韩信四面楚歌逼项羽饮血乌江的境况,揣测自己的种种死法,担心自己的头骨会成为冒顿单于的酒具。就在已经彻底绝望的时候,贪财成性的陈平突然发散思维,想起莫顿的小阏氏比他还贪财,就把汉军出来时所带的珠玉宝贝全部搜罗出来,打发心腹摸进匈奴大营,悄悄送给阏氏,托其求莫顿单于放开一条生路,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莫顿当时特别宠爱这个狐媚阏氏,听她的枕边风吹得天花乱坠,放了刘邦让汉朝每年给咱们纳贡多好,反正汉人这些地方潮湿,河流又多,匈奴人又不习惯住,而且杀了刘邦万一激怒汉人,都起来反抗,就算单于能把他们杀完,那谁给咱们种粮食、织布呢?冒顿一想也对,加之与他协同作战的韩王信的两路人马也未按期赶来,怕再围这个困兽,汉朝大军倾巢出动来内外夹击就被动了,就给了怀里的女人一个面子,以每年贡献财物美女若干为条件,在包围圈的南方开了阏氏屁股那么大一个口子,坐在马上端着酒壶,看着刘邦狼狈逃窜的样子,开心极了。

大难不死的汉高祖领教了匈奴的厉害,不得已实行“和亲政策”,此后的三任皇帝“萧规曹随”,七十年间把一代代宗室美女嫁与单于,并赠送大量的财物,用美女和金钱买太平。然而那些搂着汉家公主美女的匈奴单于们,根本就没把老丈人家太当回事,稍有不满便出兵侵扰边界,该抢照抢,该掠照掠。到了汉武帝刘彻登基后,东方帝国韬光养晦七十年经济得到较快发展,国力大大增强,对贪得无厌的匈奴忍耐也到了极点。

刘彻决定一雪高祖皇帝前耻,给匈奴一点颜色看看,为刘氏皇家争回颜面。他从元光六年(前129)开始,在长达四十四年的岁月里,先后派卫青、霍去病等发动了漠南之战、河西之战、漠北之战,杀得茫茫大漠草木带血、尸骸塞河,匈奴王庭一退再退,几近崩溃,只有少数人跟着当时的单于伊稚斜,远遁漠北和天山东部一带。汉帝国不但收回河内失地,还派张骞“凿空西域”,在西域设立了都护府,统一管理西域事务。

然而,匈奴人一旦喘过大气就又活跃起来了。汉刘天下付出“国空民乏、户口减半”(《汉书》)的代价换来的和平只持续了三十多年,而这三十多年的后期,还主要是因为匈奴发生内讧,“五单于争立”,最后形成南北单于分庭抗礼的格局。南匈奴呼韩邪单于“婿汉自亲”,娶了汉室宫女王昭君,领着四万多铁骑安住在河套,由汉朝政府好酒美食养着,以其对北单于形成牵制,才没有擦出大的战争火花。

这时,留居漠北的北匈奴,因连年遭受严重天灾,又受到南匈奴、乌桓、鲜卑的攻击,力量大大削弱,多次遣使向汉帝国请求和亲互市,这本来是在南北单于之间玩平衡木的良机,一帮庸臣又怕得罪南单于,廷议不准。娶不到汉室美女的北匈奴单于丢了面子,早生不满,于是又开始滋事扰边。恰在这时,废汉自立的王莽企图分化匈奴,分匈奴居地为十五部,把呼韩邪和他的子孙都立为单于,把汉宣帝当年颁给呼韩邪单于的金“玺”换成“章”,取消了匈奴王高于中原属国王的地位,又将“匈奴单于”称号改为“恭奴善于”,没几天又改为“降奴服于”,连个侯的待遇也没了,一下子伤了呼韩邪后人乌累单于的自尊,导致其与汉室迅速离心离德。

一心建设“市无二贾、官无狱讼、邑无盗贼、野无饥民、道不拾遗、男女异路、犯者象刑”(《汉书》)和谐社会的王莽皇帝,心急非要吃热豆腐,结果周边的外交没搞好,内部的改革又彻底失败,引发了极大的社会混乱。觊觎大位的各路豪强重新洗牌,群雄逐鹿。被各种充饥画饼蒙蔽了的民众也跟着起哄,互相杀戮。导致中原大地从南至北,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村庄空虚,几十里不见炊烟。匈奴以及周边的胡羌蛮夷,但凡有点想法的能叛就叛,能掠就掠,能抢就抢,华夏民族的滋养之地又变得满目疮痍,西域也重新被匈奴所掌控。

帝皇四年(23)春节刚过,大新王朝发生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向与皇帝王莽交好、而且两人一起完善了天干地支纪年法的广平相班稚,突然从邯郸跑回长安辞官不干了。王莽很不高兴,又不好杀了“好兄弟”,就同意他回扶风郡安陵县“养病”。班稚直接到太学拉上儿子班彪就走,回老家买了几十亩地,过起了耕读生活。当年十月,绿林军攻进章台,将王莽杀了。人们这才意识到班稚是个高人,没有替大新国陪葬。此后两年,各地豪杰为争地盘打得你死我活,一时也看不清将来鹿死谁手。直到刘秀在河北称帝后入主洛阳南宫,政治走向露出端倪,班稚才让班彪西行天水投奔隗嚣,劝其投归光武,息战止乱,恢复国家秩序。做成了就是入仕的投名状。

隗嚣出身陇右大族,做过天水郡吏,新朝时在王莽的好友兼文胆刘歆国师府做事,与班稚是旧交。刘玄称更始帝后,官拜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刘玄败亡后回到故乡割据,自领大将军。他很不看好刘秀,认为:“庶民百姓习惯刘氏姓号的缘故,而说刘秀的汉家一定复兴,这就不见得了。从前秦朝失去天下,好比一只鹿逃走了,刘邦追鹿到了手,当时人又谁知有什么汉朝呢?”班彪为此写了一篇《王命论》,阐述了光武刘氏正统的身份已经被天下承认,这时候再拿这个说事就不合时宜了。隗嚣不为所动,班彪在天水一年多就继续西行,投奔父亲的另一个好友窦融去了。

窦融的高祖父曾为张掖太守,从祖父曾为护羌校尉,其弟窦友为武威郡太守,累世在河西,知其土俗,人脉极广。王莽后期,窦融曾经跟随太师王邑征讨过刘秀,官拜波水将军。新朝谢幕后,他也投到更始帝刘玄帐下,出任巨鹿太守。不到一年,他发现刘玄的政权不稳,就向其讨了个张掖属国都尉的差事,在河西抚结雄杰,怀辑羌众,扩充实力。刘玄被杀后,窦融积极联络张掖、酒泉、敦煌、武威和金城五郡,形成联盟自保,被推“行河西五郡大将军事”,自此成为河西实际上的统治者。张掖太守任仲不想掺和,解印绶离去。窦融便将将军府设在在武威太守府。他早听说老朋友班稚的儿子相貌堂堂,学富五车,还与其父游览过许多名山大川,在太学期间就写过《览海赋》,一时名噪京华,是个青年才俊。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反响,当下就延入将军府,让他做个掾史,专门处理重要文书。

一晃两年过去,到了建武五年(29)的春上,有一天班彪正在起草文件,忽听窦融的侄儿窦固叫他去公堂。窦固比班彪小十岁,年仅十七,却已经是将军卫队的一个小队帅了。没事的时候,经常缠着班彪讲经书,讲大海的故事,还说他就是班彪的学生。班彪也很喜欢他,俩人一高兴还会跑到山上打野兔,就地用黄泥包了烤熟下酒。当下,班彪跟窦固来到公堂,见窦融大将军坐在将军椅上,有几位头上缠着很多圈布子的人盘腿坐在堂下。他向窦融行礼,与客人打了招呼,在一旁坐下。

窦融说:“这几位是西域莎车王康派来的使者。莎车是西域大国,前些年匈奴人攻没西域都护府时,他们的前王延保护了一千多吏士及眷属,被新朝追封为‘忠武王’。现在他们反对匈奴,希望汉帝国能再派都护,不要放任西域落入匈奴之手。但汉帝国目下是谁,也未可知。刚才有几个幕僚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班彪认真打量了那几位高鼻梁深眼窝的使者,发现他们都挺虔诚的,就对窦融说:“大将军在上!莎车王康是前王延的儿子,向汉之心,日月可鉴。其气只可鼓,不可灭。以在下看来,目前刘秀在河北鄗南称帝光武,已成气候,进(函谷)关只在迟早,但一时无暇顾及西域。而光武志大,或不会放任咱们河西自治。为今之计,不如就由大将军代封莎车王康为西域都护,进可以为大将军投靠光武之筹码,退可成西凉纵深之后方。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说得好!就依你议。”窦融大喜。班彪的话正合他的想法,就再也不想听那些劝阻的聒噪了,当天就让班超起草了任命文件。康在得到这个职位后,的确也创出了一片天下。

经此一事,窦融觉得班彪的见识绝非一般,对班彪更加喜爱。一日与酒泉太守梁统说起,看谁家有合适女子,选一个与班彪为妻。恰好梁统老家安定有一个未出五服的远房侄女,便说与班彪。班彪迎娶峨眉之后,夫妻恩爱,男外女内,于建武八年(32)正月里便得弄璋之喜。妻子生产之时,班彪正跟随窦友在洛阳,替窦融与光武帝的人洽谈归顺之事。回来后产妇已经死了,孩子由妻妹和奶娘照料。那妻妹也是个性情中女子,见了班彪就是一记耳光,然后让给孩子起名。班彪摸着发红发烫的脸说了一个“固”字,意在固边报国。妻妹已是泪水涟涟,请求班彪但凡有一点怜爱之心,马上央人提亲娶她填房,她实在割舍不下小外甥。

班彪转悲为喜,不几日就迎娶妻妹,到了年底竟又生下一个儿子。班彪为之取名班超,希望他将来能赶超哥哥。兄弟二人在凉州长到四岁,后来竟双双成了历史上响当当的人物。班固著《汉书》而比肩司马迁《史记》,史称“班马”,名传千古;班超出使西域,纵横捭阖,将西域三十六国重新归拢到汉帝国的怀抱,在那里建设王道乐土,并维持了十年的繁荣,获封定远侯,一直世袭到孙子班始。史评“班超之后,再无班超”,民间称他为“东汉第一豪士”。

本书要讲的,就是班超这位大豪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