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
朝霞为通惠河镀上一层锈红。
船夫吆喝着号子荡开商船,货郎们的青布包头在朝色里攒动。
枣干、棉布、铁锅的气味与河腥味搅作一团,岸西边灰泥夯筑的军营房舍却兀自静着。
坍塌了的地面。
天刚刚亮,已经有军士在修平路面。
齐山念满身是汗,推着堆满土的独轮车,一口气往坑里一倒,独轮车里的土翻入土坑,旁边的两人开始把土块打碎填平。
齐山念和另外一人跑了十几趟才运来了足够的泥土。
等填平后。
几个人一起用麻绳拉着硪石夯实地面。
昨天清理杂草,打扫地面,各种杂活都有。
今天开始填坑。
实在是辛苦。
谁都不容易。
“队长,好几个人偷懒,就我们队像个傻子似的。”有人干不动,浑身是汗,肚子又饿的疼,头也发昏,气恼的把手里铁锹往地上一扔。
齐山念手里的活没停,然后回头瞪了过去。
“别人死,你是不是也去死?”
那人有点怕队长,见到队长生气,反而讨好的笑道,“头,这不是为我们自己抱不平么。”
齐山念冷哼一声。
“别人我管不着,做好我们自己的事。”
“那都司人不错,我相信他一回,但愿他不要骗人,你不为了自己,也为你老婆孩子想想,真打算让你婆娘去做半掩门的生意?”
那人面色大变。
太久没有发军饷,本身就养不活自己,何谈家人。
这些本来是不该让人知道的。
可抬头不见低头。
总是瞒不住。
“你我兄弟一场,当了你们的头,我没本事,帮不上忙,既然那都司夸口,我们无非是卖力,我们连卖命都不怕,还怕卖力?”
“可他要是骗我们呢?”
“骗了也就骗了吧,我们还能如何。”
齐山念继续干活。
那人内心仿佛被压了一块石头。
想哭也哭不出来。
是的。
就算骗了他们又怎么样呢。
他们算个什么东西。
那人垂头丧气,重新捡起铁锹,把坑里的土块打碎,填平,麻木的犹如行尸走肉。
“头,何时是个头啊。”
一起夯实地面的军士见状后感叹。
队长要干。
大家服队长,没二话,跟着队长干就行了。
队长三十几岁,那都司说队长是光棍,却不知是因为队长平日照顾兄弟们,队里几十号人,以前有逃的人,后来见队长好,别人也要过来。
占队长便宜。
所以他们队的人倒是不少,足有二十七八人。
别的队只剩五六个的都有。
便宜占多了。
总有几个人还有良心。
剩下哥老几个,凑合着过吧,活一天算一天。
听到兄弟们一个个的抱怨,齐山念越发握紧手里的麻绳。
一侧朽烂的窗框像豁牙般悬在墙上,沿河那排营房最是凄惶。
营外。
周边的商贩纷纷观望。
昨天突然来了一帮军士,把这早已荒废的角落重新收拾,没想到今天一早又来了。
“这帮当兵的发疯了,干起活来如此卖力。”
“肯定是有大人物来巡视。”
“巡视这里做什么?”
商贩不可思议。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
运河水汩汩南流,驮着姑苏的绸、临清的砖。
运河上的普通船只不能进入京城,无论是商船还是货船,或者其他的船,终点在通州,只有少部分的乘船,或者官船才能继续前进。
因此通州的码头非常的热闹。
沿河好几里。
左镇在通州东,右镇在通州西,运河通州段呈“人”字形,“尖尖”刚好绕着通州,右镇的主营区靠着通州方向,因为兵丁的逃离,以及派去官员家打长工,所以沿西这边许多营区空置。
外面做生意的是小商贩,沿着街道做点小买卖,不敢侵占,偶尔抽空藏里头三急,所以杂草越发茂盛,蚊虫也多,这些年下来,越发荒芜。
运河,船上。
“终于回到京城。”
两人立在甲板,看着岸边的景物,一人感叹。
另一人说道,“带回来的古玩全是精品,大老爷与二老爷定然满意,园子里算是布置成了,程老先生这回帮了贾府大忙,二老爷不定多感谢您呢。”
闻言,程日兴笑道,“当初周瑞告诉我,说他的女婿冷子兴在金陵那边做古董生意,我才知道你,也幸亏有了你,我去金陵置办古玩才方便了许多。”
冷子兴内心得意,面色不变,暗自炫耀道,“我一介商贾,能出多大力,主要还得是贾大人出手。”
程日兴是谁。
早就看出冷子兴的心意,却不点破,反而顺着说道,“那也是因为你和贾大人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友交于微末之时啊。”
果然。
一句话说的冷子兴心花怒放。
冷子兴叹服。
难怪岳丈大人告诉自己,二老爷极为重视这些个文人。
此时。
一艘官船顺流而下,擦肩而过。
在这片码头靠岸。
先下来的是张灿,还有他带来的几名兵丁。
往里走去。
“戴大人,陈大人,就是此地。”
张灿一脸恭敬。
戴玮打量了营房一眼,看得出刚刚清扫的痕迹,陈言负着手,在戴玮身后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微冷。
张灿不敢犹豫。
大吼一声,“你们的都司呢?”
“快快告诉你们都司,司马和员外郎来了。”
营地里干活的众人纷纷看过来。
在屋里偷懒的人也起身躲在窗户后观望。
过了一会。
“卑职李武见过司马,见过张千总。”
李武主动跑来。
“你们都司呢?”
张灿问道。
李武不敢隐瞒,又怕为王信惹麻烦,没有如实说话,而是简略回道,“都司出去了。”
张灿露出惊讶。
戴玮眼睛里似笑非笑。
陈言则不满。
他在兵部也听过关于王信的消息。
各处都已经开始练了,谁不恐落人后,唯独此子不当回事。
没想到果真如此。
他可以不当回事。
自己却不行。
这件事背后不简单,既然点的自己出面,锅不能砸在自己手里。
“告诉你们都司,你们镇台大人给的三个月的时间,并不是让你们都司用来浪费,挑选了你们已经成军,就该认真练兵。”
陈言刚说完。
戴玮补充道,“练兵难,事物繁重,如果王都司实在不想承担,你们转告王都司,可以向戎政衙门提出来,衙门来得及换人。”
“不行。”
“兵部的名单,岂能随意更改。”
陈言直接拒绝。
戴玮也没在意,兵部的事情,以后归谁说的算,还不知道呢。
兵部尚书“病休”。
兵部侍郎李源想要当兵部的家,戎政尚书陶大人不会同意,陈言是李源的人,看来李源是想要通过练兵名单插手京营事务。
难道王信是李源的人?
戴玮思索。
不对啊。
王信背后不是荣国府么。
贾府一宁国府一荣国府,荣国府又分二房。
算盘打的起飞。
每个盘子都下注,主打一个稳赢。
别还不服气。
这就是家大业大的好处。
所以戴玮有点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