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醉杀

《剑雨浮宋》

第一章·醉杀

绍兴十二年的雨总是带着铁锈味,像是谁把生锈的刀剑泡在了云里。楚少帆蹲在醉仙居的屋檐下,青布衣襟沾着经年的酒渍,袖口磨出毛边却洗得发白。他鼻梁左侧有道淡褐的疤,笑时会折进眼角的细纹里——不过临安城的人都说,醉仙居的楚掌柜已有三年没真正笑过。

戌时三刻,临安城亮起第一盏灯笼。昏黄的光爬过榆木桌腿上的刀痕,照见柜台上歪插的野山姜。这是家不像酒肆的酒肆:梁上悬着风干的河豚,墙角堆着渔网改成的酒幌,最里间的酒缸用朱砂写着“杏花三月“——此刻正被六双镶狼头的铁靴围住。

“热三坛酒,要见血封喉的烈。“领头的络腮胡摘下斗笠,雨水顺着他的貂绒领口往下淌,在青砖地上洇出个歪斜的“金“字。楚少帆舀酒时瞥见他左手小指套着枚青铜扳指,戒面雕的饕餮缺了右眼——金国黑鹰卫千夫长的印记。

三个金人,眼神凶狠,一般魁梧高大。

“好,来了。”楚少帆漫不经心道,梨花白酒,酒色白若梨花,又烈又劲,最难得的是透着一股隐隐的梨花香。这方圆附近谁不知道?

“好酒!名不虚传,他娘的透着狠劲!不比其他酒店,又甜又软,像这边的女人,没劲!”为首金人提起酒碗仰脖子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巴。

酒香漫过第三张榆木桌时,变故来得比暴雨更急。

络腮胡突然攥住喉咙,脖颈青筋暴起如扭曲的蚯蚓。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坠入酒碗,在琥珀色的酒面上绽开一朵红梅。其余五人接连栽倒,打翻的烛台点燃了窗边的酒幡,火舌舔舐着“醉里乾坤“四个墨字,把冷青璇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她是从火里走出来的。玄色劲装裹着瘦削身形,马尾用银线缠了十七转——六扇门追凶时的暗记。锁链缠上楚少帆手腕时,他闻到她袖口传来的崖柏香,这不该出现在追捕逃犯的差人身上。

“好毒的谋算。“冷青璇的剑鞘压住他肩头,露出虎口层层叠叠的老茧。楚少帆却盯着她腰间那截断枪,枪杆上的逆鳞纹被血沁成了赭色——三年前朱仙镇的血战,岳家军的沥泉枪阵碎过八百杆这样的枪。

屋外惊雷炸响,照亮她左耳垂的翡翠坠子。楚少帆晃了晃酒葫芦,缺角处正对络腮胡尸身:“姑娘不妨先看死者左手。“冷青璇剑尖挑开死者衣袖时,火光照亮溃烂的虎口,青雀印的尾羽缺了三根翎毛——真正的枢密院死士该纹九根。

后厨传来酒坛碎裂声,像有人踩碎了满地月光。黑影撞破窗棂时,冷青璇的锁链擦过楚少帆耳畔,勾落他束发的草绳。泼墨长发散开的瞬间,她看见他后颈有道寸许长的旧疤,形如断剑。

“东南三十步,雷击木。“楚少帆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如游鱼。黑影踩中腐坏的栈桥木板时,冷青璇的袖箭正钉入其肩胛。闪电劈中河畔老柳的刹那,她看清逃遁者背上刺青:狼头的獠牙间叼着半片枫叶——二十年前天机阁杀手标记。

血水混着雨水在青石板缝里蜿蜒,像谁打翻了砚台。楚少帆摩挲着葫芦缺口,那里嵌着片薄如蝉翼的青瓷。冷青璇的剑锋贴着他脖颈时,更夫的梆子声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灰鸽。

“六扇门的牢饭,可配不上我的梨花白。“楚少帆忽然轻笑,酒葫芦凌空画弧,泼出的酒箭浇灭横梁上的余火。飞溅的酒珠沾湿冷青璇的睫毛,她这才发现这男人生着双桃花眼,瞳仁却黑得像是能把光都吸进去。

三枚透骨钉擦着她耳畔没入砖墙时,楚少帆正将女捕快推向立柱。她的后腰撞上硬物,竟是半截嵌在墙中的船桨——醉仙居的前身,原是个撑船老汉的祖屋。血笺上的《满江红》被火苗舔卷边角,“臣子恨“三个字的飞白笔法,让楚少帆想起酒窖暗格里那封密信。信纸的右下角,也染着同样的崖柏香。

“靖康耻,犹未雪。“冷青璇念得咬牙切齿,楚少帆却盯着“臣子恨“三个字的飞白笔法——与酒窖暗格里那封密信的字迹如出一辙。

巡夜兵的脚步声逼近时,楚少帆已翻上屋脊。雨幕中传来他渐远的吟唱:“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冷青璇握紧断枪,突然发现掌心多了片柳叶,叶脉上刻着微不可察的小字:

“明夜子时,烟雨楼见。“

雨幕中远去的吟唱声里,冷青璇握紧断枪。掌心柳叶的脉络在火光中清晰可辨,叶缘细齿状缺口正是岳家军传讯的暗码。她突然想起三日前验尸房的情景:五具伪装成商旅的金国探子,后槽牙都嵌着这样的柳叶。

护城河倒映着残火,楚少帆在桥洞阴影里展开算筹时,护城河漂来半盏莲花灯。暖黄烛光映亮他腕间的旧伤——那圈疤痕平整得像是被什么利器瞬间切断过筋骨。羊皮密函的火漆在雨中软化,狼头徽记渐渐化成一团猩红,顺着指缝滴落在算筹上。青铜表面的星图突然开始转动,紫微垣的位置指向大内禁苑的东北角楼。

河对岸飘来打更人的咳嗽声,混着梆子敲击的钝响。楚少帆灌下今夜第七口酒,舌尖品出新醅里多出的苦味——牵机散的涩,混着崖柏香的甜。他忽然明白络腮胡临死前痉挛的手指,在榆木桌面上划出的根本不是凌乱痕迹,而是半个未完成的“岳“字。桌角的油灯爆了个灯花,火光跳动的瞬间,他看清那痕迹深处藏着极浅的枪尖刻痕。

雨更急了,醉仙居残存的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角的补丁针脚细密,用的正是岳家军修补战袍的连环扣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