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过后第三日，陆昭蹲在青石巷尾的排水沟旁，用竹篾仔细刮着鞋底的牛粪。这双露趾的麻布鞋是他从城隍庙老乞丐尸体上扒来的，鞋帮处用草绳打了十七个结才勉强合脚。远处飘来胡麻饼的香气，他喉结动了动，把腰间束紧的草绳又勒进去半寸。
“昭哥儿！“巷口传来小妹带着哭腔的呼喊，“阿娘又咳血了！“
陆昭的手腕猛地一抖，竹篾在虎口划出半寸长的口子。他胡乱抓起把墙根的苍耳叶按在伤口上，背起装夜香的木桶就往家跑。裤脚黏着的牛粪甩在土墙上，惊起正在啄食蜈蚣的芦花鸡。
推开吱呀作响的榆木门板时，他看见三弟正跪在灶台前吹火。潮湿的柴禾腾起呛人的浓烟，陶罐里煮着的车前草翻着浑浊的泡沫。床榻上传来阿娘破风箱般的咳嗽声，每声咳嗽都像要把肺叶撕碎。
“今天收了两家夜香。“陆昭从裤腰暗袋摸出三枚沾着粪渍的铜钱，“西街赵掌柜多赏了半文，说是我刷恭桶比上次干净。“
小妹用豁口的陶碗接过铜钱，突然抓住他布满裂口的手：“昭哥，你掌心怎么有血？“
“刮鞋底蹭的。“他抽回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转身去看米缸。缸底铺着的茅草发出簌簌声响，最后半把糙米昨天已经熬成粥了。墙角的鼠洞旁散落着几粒霉变的豆子，那是他们上个月的存粮。
陆昭半跪在床榻前。看着阿娘枯槁的脸颊，痨病久之人只有一声声咳嗽声。油灯在漏风的窗棂下忽明忽暗，陆昭捧着半碗黍米粥的手在发抖。阿娘枯瘦的手突然从被褥里探出来，指尖在碗沿上敲出轻响。
“昭儿...昭儿...“她每说半句就要喘三口气，喉管里发出破风箱的嘶鸣。
陆昭把耳朵贴到阿娘唇边，阿娘道，家里可还有…还有吃食，要顾…顾好弟小妹。
还不待陆昭回答，剧烈的咳嗽震得床板吱呀作响，陆昭慌忙用豁口陶碗去接。这次呕出的不是黑血，而是带着碎肉的暗红黏液。三弟突然冲过来抱住阿娘的腿，补丁摞补丁的裤管下，他脚踝肿得发亮
阿娘的手指深深抠进陆昭手臂，指甲缝里的泥垢混着血丝。油灯在这时彻底灭了，月光照见她眼里晃着的水光：“明日...把娘抬去乱葬岗...还能换二十文...“
陆昭突然把整只手塞进嘴里咬住，咸腥味和呜咽声一起堵在喉头。屋外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窗纸上。
戌时三刻，陆昭蹲在院墙下磨石刀。月光把刀刃照得雪亮，他盯着自己映在刀面上的脸——颧骨凸得像两座坟包，眼窝里沉着化不开的阴翳。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三弟抱着发霉的草席挨过来。
“二哥，我听货栈王伙计说...“十二岁的少年嗓音有些发颤道，“城北仙山上的仙人能典当寿数。“
陆昭磨刀的动作顿住了。石刀在磨石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像夜枭在啃食骨头。
“二十两银子换一年寿数。“三弟的指甲掐进草席缝隙，“我今年冬至就满十三，能典十年...“
“啪！“
石刀重重拍在磨石上，惊飞屋檐下的蝙蝠。陆昭揪住弟弟的衣领，发现他怀里藏着半截麻绳——那是捆夜香桶的绳索，末端打着上吊用的活结。
表情坚韧看着小弟道“明天我去仙山上。“陆昭掰开弟弟攥紧的拳头，取下麻绳缠在自己手腕。
二日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陆昭已经跪在白云观三百二十级青石阶上。露水顺着石缝浸透麻布裤，膝盖骨摩擦着粗粝的台阶，他数着第七次从伤口流出的血珠在阶面绽开霜花。
“求仙长赐个活计。”
日昳时分，当陆昭数到第一千三百五十七块阶石纹路时，朱漆侧门终于开了道缝。穿云纹道袍的中年人用拂尘挑起他下巴，银丝突然勒进皮肉。
“有意思。“道士盯着陆昭锁骨处胎记，命中带煞，刑克六亲“戊寅年癸亥月生人？“
陆昭瞳孔微缩。这道士竟通过骨相推算出他的生辰，拂尘银丝正沿着脊椎探查经脉。当丝线游走到第三腰椎时，突然被皮下硬物阻滞——那是他十岁替粮行扛包摔断骨头留下的错位增生。
“玄渊古境缺个运秽物的。“道士甩出泛黄契约，“每日需清理三十担血污，三十两安家费。“
陆昭指尖触到契约纸的瞬间，纸面朱砂印纹突然游动起来。那些符文在夕阳下化作细小的蝰蛇，顺着指腹血管钻进体内。他强忍着眩晕细看条款：
「立契人可否自愿典身六十日」
“愿意！“陆昭咬破舌尖喷出血雾，朱砂蛇影遇血而滞。食指按向印泥时，他痛疼着抖动手腕，将一颗血珠甩在契约边缘的暗纹上——那里隐约可见“替命“二字。
道士轻笑一声，弹指将十两碎银射入他怀中。银锭带着阴寒气息，陆昭摸到银锭底部凸起的印记，心中涌起一股踏实和不安，两种心理环绕在心中。
道士背过身去，明日戌时准时前往城外土地庙报道，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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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攥着十两碎银快步冲进家门时，小妹正在灶台边刮最后半碗观音土。银子砸在陶瓮边的声响惊得她跳起来，豁口木勺“当啷“掉进灰堆。
“二十斤精米！“陆昭把银锭塞进三弟手里，“再去请济世堂的坐堂先...“
话音卡在喉头——阿娘床头的油灯灭了。小弟突然抱住他左腿，补丁裤管下露出青紫的脚踝：“二哥别去！张铁匠家阿牛...“
“胡扯什么！“陆昭掰开孩子的手，发现掌心里攥着截麻绳——是捆夜香桶的绳子，末端打着上吊用的活结。
小妹突然把银锭全抖在炕席上，数铜钱似的挨个摸过去：“东街米铺酉时关门，药堂的秦先生上月涨了诊金...“
“管够。“陆昭抓起两块碎银往门外走，裤脚却被拽住。回头看见小妹趴在地上，十指死死抠着门槛缝：“土地庙收人那天，我躲在送菜筐里看见了...“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阿娘床头的药罐突然炸了。陆昭看着飞溅的陶片在妹妹脸上划出血痕，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就六十日，腊八前准...“
“你闻闻这银子！“小妹突然把银锭怼到他鼻下，“跟王屠户案板一个腥气！“
三弟突然扑到阿娘床头，举起她枯枝般的手。月光照亮掌心未干的血渍——歪歪扭扭画着个“逃“字。陆昭感觉碎银在怀里烧出个窟窿，烫得心口血肉模糊。
他伸手去擦小妹脸上的血，摸到满手冰凉的泪。
屋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雪地里忽然响起杂沓的脚步。陆昭猛地吹灭油灯，把弟妹塞进灶膛。黑暗中，他摸到阿娘的手在发抖——像极了那年爹被拖走时，门板上晃动的铜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