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筹办大生纱厂
- 状元张謇:江海沉浮录
- 揭阳潜水龙
- 4697字
- 2025-06-20 10:07:29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的深秋,寒风裹挟着长江的湿气,将南通城浸得透凉。张謇立在狼山脚下,望着江面上来往的沙船,眉头紧锁如拧成的绳结。江面上,挂着米字旗的英国商船正鸣笛驶过,桅杆上猎猎作响的帆布,像是列强肆意张扬的嘲笑。两个月前,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一纸札令,让他这个刚从翰林院散馆的六品编修,摇身一变成为“总理通海一带商务”的实业督办。
脚下的泥土还残留着春茧收购时的忙碌气息,如今却在秋风中变得冷硬。张謇摩挲着袖中泛黄的《盛世危言》残页,郑观应“商战”二字仿佛烫着指尖。远处,通州城的城墙在暮色中轮廓模糊,那里的布庄老板们正唉声叹气——上个月刚从上海运来的印度纱,价格比本地土纱便宜三成,已将十八家织坊逼得关了门。
此时的他,望着眼前翻滚的江水,内心五味杂陈。甲午海战的硝烟虽已散去半年,威海卫港内锈蚀的舰炮残骸却仍在刺痛他的心。当《马关条约》的消息传来时,他在书房里对着恩师翁同龢的画像枯坐整夜,砚台里的墨汁凝结成块。此刻江风掀起他的长衫下摆,露出腰间那枚褪色的蓝翎,他伸手按住,仿佛要将六品顶戴的重量化作实业救国的决心。
接到委任的张謇,深知这不仅是个人命运的转折,更是关乎国家经济命脉的重任。彼时的中国,在甲午战败后,《马关条约》的签订让列强获得了在华设厂的特权,洋纱洋布如潮水般涌入,无情地冲击着传统纺织业。南通的纺织匠人被迫改行挑粪担水,孩童捧着破碎的纺车啼哭的场景,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张謇翻开随身携带的《日本国志》,书页间夹着的富士山照片边角已经卷起,他敏锐地意识到,若要抵制洋货,挽回利权,唯有创办自己的纱厂,发展民族工业。然而,理想虽美好,现实却如同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横亘在他面前:官股迟迟不到位,绅商们对机器纺织心存疑虑,就连本地最富有的盐商,也只是拍着他的肩膀说“季直老弟莫要书生意气”。
资金筹集成为摆在张謇面前的第一道难关。为了筹措建厂资金,张謇开始四处奔走。他首先想到的是向官府求助,毕竟此次筹办纱厂是受张之洞委派,官府理应给予支持。寒冬腊月里,张謇身着褪色棉袍,踩着积雪从南通乘船溯江而上,历经三日颠簸抵达江宁(今南京)。总督衙门朱漆大门前,他呵着白气等候两个时辰,才得以拜见时任两江总督张之洞。
厅堂内炭火微弱,张之洞摩挲着案头的奏折,眉头紧锁:“季直啊,办厂是好事,可这钱……实在是拿不出太多,你还得多想想别的办法。”原来彼时两江地区刚经历灾荒赈济,又要筹措海防军费,库房空虚如洗。张謇瞥见墙角堆叠的灾民陈情文书,话到嘴边又咽下,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满心热望化作彻骨寒意。
无奈之下,张謇将目光投向了民间富商。他听闻上海的绅商们财力雄厚,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上海。腊月的黄浦江面寒风刺骨,张謇裹紧单薄的长衫,每日清晨便揣着写满数据的折子,穿梭于租界的洋行与南市的会馆。在宁波同乡会,他对着二十余位富商,从日本纱厂盈利模式讲到国内棉纺织缺口,讲到动情处喉头发紧,却换来满堂沉默。有位穿玄色貂裘的老者捻着胡须冷笑:“办纱厂?风险太大了!这机器设备、原料采购、市场销售,哪一样不是难题?”更有人指着他青布长衫上的补丁调侃:“张先生,您一个读书人,真能把这厂子办好?我们的钱可不能打水漂啊!”
那些日子,张謇住在法租界廉价客栈,就着煤油灯反复修改招股章程,鞋底磨穿也顾不上更换。终于,在多次碰壁后,他的诚意打动了南通本地绅商沈敬夫、陈维镛,以及上海绅商潘华茂、郭勋等六人。茶楼上,六人围坐八仙桌,张謇将算盘拨得噼啪作响:“诸位请看,通州棉田十万顷,原料成本比上海低三成,又有长江水运之便……”最终敲定筹集资金 60万两,官、商各出 30万两,官股以张之洞在湖北搁置的 40800锭纱机作价入股。
看似资金有了着落,可实际情况却不容乐观。商股账簿上的数字始终停留在拟定章程的纸面,股东们握着算盘反复拨弄,对投资前景的担忧与日俱增。承诺的股金如春日融雪般迟缓,南通城的青石板路上,时常可见张謇踏着晨霜叩响富商宅邸,暮色中又带着未竟的嘱托匆匆离去。他案头叠着尺余高的信函,墨痕深浅间皆是恳请与催促,字迹里浸透焦虑。
而官股的纱机更成烫手山芋——这些搁置三年的设备锈迹斑斑,齿轮间缠绕着汉口码头的蛛网。自长江逆流而上的木船队浩浩荡荡,三十余艘货船载着拆解的部件,在湍急的江水中宛如飘零的落叶。行至九江段突遇洪峰,数箱精密零件坠入浊浪,打捞时只见残片在漩涡中翻涌。张謇望着破损的木箱,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最终咬牙摘下夫人凤冠上的明珠,又将老宅地契压进钱庄檀木匣,每日揣着当票在码头与账房间来回奔波,晨光映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如同霜雪覆上青瓦。
资金问题尚未解决,技术引进又成了新的难题。当时的中国,纺织机台还停留在木质框架的时代,而西方早已是钢铁轰鸣的蒸汽王国。张謇翻阅二十余本《格致汇编》,在泛黄的纸页间勾勒出纱厂蓝图,最终将目光投向纺织机械的发源地——曼彻斯特。当他带着翻译踏入伦敦的谈判厅,水晶吊灯下的英国商人跷着二郎腿,雪茄烟雾在合同条款间缭绕。
“这些设备,我们的价格已经是最低了,你们中国人想要,就得按我们的规矩来。“英商的傲慢话语让空气骤然凝固。张謇指尖摩挲着袖中从南通带来的土布样品,突然将布帛铺展在谈判桌上:“贵公司的梳棉机每小时出棉量 25磅,而我们江南女工手工梳理,三日方可成棉一担。若以人工成本折算......“他展开随身携带的算盘,算珠碰撞声中,将中英棉纺织成本差异逐项拆解。
此后数月,谈判桌上的交锋如同棋局博弈。张謇一面托人在法国、德国散布采购意向,引得欧洲厂商暗通款曲;一面组织工匠绘制江南棉纺织工艺图,用传统智慧破解技术封锁。当第一艘装载着英式纺织机的蒸汽船驶入黄浦江时,张謇抚摸着冰凉的钢铁部件,忽然想起老宅门楣上“耕读传家“的匾额——此刻他要在这片土地上,用这些“洋机器“耕织出中国近代工业的新章。然而,这些跨越重洋的精密器械,正等待着更艰巨的试炼:如何让英伦钢铁听懂长江边的吴侬软语,在东方的土地上织出绵密经纬。
人才招募同样困难重重。创办现代化的纱厂,需要大量懂技术、会管理的专业人才,而当时的中国,这样的人才凤毛麟角。张謇深知,人才是纱厂发展的关键,于是他开始广纳贤才。
早春的南通城还带着料峭寒意,张謇的书房里彻夜亮着油灯。他伏案起草的告示,不仅列明高薪厚禄,还特意标注“食宿全免““子女入学优待“等条款。布告张贴在南通码头、茶馆、学堂,甚至通过熟人带到上海十六铺码头,但收效甚微。
张謇又派出亲信,带着他亲笔书信前往苏浙沪各地。在苏州,招募人员被纺织作坊主当面奚落:“张先生要办纱厂?机器都没见着,倒先挖起人来了!“在上海英商纺织厂外,他们苦等三日,才见到一位技术员,对方却摇头道:“南通那地方,连台像样的蒸汽机都没有,去了岂不是埋没手艺?“
眼见传统招募收效甚微,张謇决定亲自出马。他带着南通土特产,辗转上海、宁波、无锡等地,在客栈里约谈人才。某次拜访上海纺织专家时,对方直言:“南通既无洋行采购渠道,又缺技术交流圈子,日后怕是连配件都难买。“张謇默默记下这些建议,连夜修改纱厂规划,将建立配套机械厂、设立技术研究所等内容写入蓝图。
转机出现在与日本技师森格二郎的接触中。张謇通过驻沪领事馆牵线,带着译员登门拜访。森格二郎起初对中国纱厂持怀疑态度,张謇却拿出精心绘制的厂区规划图,用流利的日语介绍:“我计划在长江边建造专用码头,从印度直接进口原棉;还将设立纺织专科学校,为贵国培养技术人才。“这番长远布局,让森格二郎改变了主意。
与此同时,张謇在无锡偶遇青年工程师江导岷。当时江导岷正在研究改良织布机,却苦于没有资金支持。张謇当即拍板:“南通纱厂愿为你设立专项研发基金,你的专利收益,纱厂分文不取!“这份魄力,让江导岷带着全套设计图纸奔赴南通。
随着森格二郎带来日式纺织管理经验,江导岷主导的设备改良项目顺利推进,纱厂逐渐形成中日技术交融的独特模式。张謇特意在厂区修建“聚贤楼“,供技术骨干居住交流,每月举办“技术茶会“,让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才碰撞思维火花。这些举措不仅稳定了人才队伍,更为纱厂注入源源不断的创新活力。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暮春,南通唐家闸的河岸边,大生纱厂的地基木桩正被蒸汽打桩机重重砸入泥土。青灰色的夯土扬起阵阵尘雾,却也激起了千层风波。当地士绅举着写有“破风水者必遭天谴”的黄布旗聚集在工地外围,头戴蓝布头巾的农妇们抱着孩子站在远处指指点点,连平日里在闸口摆渡的船工都撂下生意,围拢来议论纷纷。
“看这桩子打得比祠堂还深,祖宗的灵气都要被吸走!”唐家闸首富徐举人晃着金丝眼镜,用文明棍戳着图纸上高耸的烟囱设计图。人群中炸开锅似的附和声里,王铁匠的嗓门最响:“我家祖宅离工地不过百步,等机器一开,祖传的铁匠铺还不得震塌?”更有人连夜在工地四周张贴符咒,用鸡血泼洒界碑,妄图阻挡“不祥之物”的入侵。
张謇听闻消息时,正对着堆积如山的招股文书愁眉不展。他摘下玳瑁眼镜,用帕子反复擦拭镜片,最终将图纸卷成筒状,吩咐管家:“备轿,去请徐举人、王师傅,还有城隍庙的张道长。”次日晌午,工地临时搭建的木棚里,八仙桌上摆着纱厂的立体沙盘,张謇手持竹尺,指着模型讲解:“各位请看,烟囱选址在西北乾位,正是纳气聚财之地。机器声虽响,却能带动漕运兴旺,届时唐家闸的货船往来,诸位的商铺租金怕是要翻番。”
他特意请来的张道长捋着白须补充:“贫道夜观星象,此处紫气升腾,建纱厂正是顺应天命。”张謇又翻开用工名册:“首批招募的三百名工人,七成会从唐家闸本地选取。王师傅的手艺精湛,不如来厂里掌管维修部?”围观百姓交头接耳间,王铁匠摸着下巴不吭声了。
半月后,当第一缕青烟从烟囱袅袅升起时,徐举人带着家眷来参观试车。看着女工们灵巧地穿梭在纱锭间,他感慨道:“季直兄这番苦心,倒是让老朽开了眼界。”河边的老槐树下,几个曾带头抗议的村民正围着招工告示讨论,其中一人挠挠头:“要不,咱也去试试?听说工钱比种地强多了。”
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5月 23日,晨雾还未散尽的通州城西唐家闸,随着蒸汽机的轰鸣声骤然响起,大生纱厂的 20400枚纱锭开始缓缓转动。张謇身着藏青色长衫,紧紧攥着布满裂痕的双手,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器末端。当第一缕细若游丝的白纱如银练般倾泻而出时,这位年过半百的实业家喉头剧烈颤动,滚烫的泪水顺着布满沟壑的脸颊滑落,洇湿了前襟。
四年前那个雪夜犹在眼前——张謇跪在南通文庙的冷硬青砖上,向士绅们叩首集资;为解决资金缺口,他怀揣着招股章程,在沪宁线的三等车厢里颠簸数月,被洋行买办讥讽为“痴人说梦“;设备运抵长江口遭遇特大风暴,他在船舱里守了三天三夜,腰间缠着麻绳以防被浪头卷走。此刻厂房内蒸腾的棉絮如雾,与记忆中无数个焦灼难眠的深夜交织,让他恍然惊觉:这场与时代角力的豪赌,终于有了答案。
然而张謇的目光并未被喜悦绊住。他望着车间里穿梭的女工,想起招股时士绅们“女子不得进厂“的诘难;看着轰鸣的英国纺织机,耳畔似乎又响起洋行商人“半年必倒闭“的嗤笑。他默默抚摸着厂门口“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匾额,深知这座耗费 44万两白银、凝聚数千人心血的纱厂,不过是民族工业突围的前哨战。南通港外,各国商船依旧虎视眈眈,纱锭转动的每一刻,都是与列强资本的无声较量。
大生纱厂的投产,恰似暗夜中燃起的第一簇火苗。当南通乡间的土布庄开始用自产棉纱织布,当上海洋行的进口纱销量首次出现下滑,人们才惊觉这座诞生在盐碱滩上的工厂,已悄然撕开了洋货垄断的裂口。张謇首创的“绅领商办“模式,既保留传统士绅的号召力,又引入现代企业管理,为后来者提供了实业救国的全新范式。他办公室墙上那幅《时局图》始终高悬,时刻提醒着:大生纱厂的每一寸成长,都是在为积贫积弱的中国争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