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寄生村(2)

引擎的咆哮撕碎了山间的死寂,像一头受创的巨兽在垂死挣扎。我的脚死死焊在油门上,踏板几乎要被我踩进驾驶室的地板里。巨大的车轮疯狂啃噬着粗糙的柏油路面,车身在剧烈的颠簸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沉重的跳跃都让我的五脏六腑搅作一团,冷汗早已浸透后背,冰凉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战栗。

我不敢眨眼。

前方,被两道雪亮车灯蛮横劈开的黑暗,是我唯一的生路。那光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显得如此脆弱,勉强照亮前方几十米坑洼的路面,更远处,是望不到头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两侧的山影如同沉默的巨兽,在车灯边缘飞速倒退,扭曲成狰狞的轮廓。

更不敢回头。

但那股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注视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钉在我的后脑勺上。它穿透了冰冷的车体钢板,穿透了污浊的车窗玻璃,带着矿洞里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非人的恶意。我知道它们在看。后视镜里那片月光下蠕动着的、如同巨大腐烂苔藓的山坡景象,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我的脑子里,每一次闪回都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强烈的呕吐欲。

“活”了?从塌陷的矿洞里爬出来?动作整齐得像提线木偶?

那老板最后扭曲恐惧的脸,那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还有那瞬间定格的、无数道穿透黑暗死死锁住我的冰冷视线……所有画面在我眼前疯狂旋转、重叠。

幻觉!一定是太累了!连续开了十几个小时,眼花了,脑子也糊涂了!我拼命在心里嘶吼,试图用这脆弱的理由压垮那不断滋生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可身体的本能却在疯狂拉响警报,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催促:远离!远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

山路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冰冷巨蟒,在车轮下无尽地延伸、盘绕。每一次转弯,都感觉那沉重的车尾要被离心力狠狠甩出去,坠入路旁深不见底的黑暗。我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紧握方向盘而剧烈酸痛、颤抖,指关节捏得发白,汗水让塑料的方向盘变得滑腻冰冷。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狭窄的光路,不敢有丝毫偏移,仿佛只要目光一离开,那点微弱的光明就会被四周汹涌的黑暗瞬间扑灭。

不知过了多久,紧绷的神经和剧烈的心跳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丝丝。后视镜里,那片噩梦般的山影早已被连绵的山峦彻底遮挡,再也看不见了。车窗外吹进来的风,似乎也少了几分那股挥之不去的泥土腥气。我像是刚从冰窟窿里被捞出来,浑身脱力,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冷得刺骨。这才感到喉咙干得冒火,像被砂纸打磨过。

下意识地,我的目光瞟向了驾驶台。

油表。

橘红色的指针,正稳稳地、近乎挑衅地停在…接近一半的位置?!

怎么可能?!

我猛地甩了甩头,用力眨了眨干涩刺痛的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出发前,我记得清清楚楚!油箱几乎是满的!从那个鬼地方冲出来到现在,至少跑了百公里!这辆老伙计的胃口我最清楚,这段盘山路爬坡耗油厉害,指针绝对该掉下去一大截!

可那根该死的指针,就那样纹丝不动地指着中间刻度,像焊死在了表盘上。橘红色的光冷冷地映在我的瞳孔里。

一股寒意,比山风更冷,瞬间从尾椎骨窜了上来。冷汗刚被吹干的后背,瞬间又湿了一片。

幻觉!还是幻觉!一定是刚才惊吓过度,记错了!我试图说服自己,可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擂鼓般撞击着胸腔。那个老板脖子上诡异的鳞片状胎记,月光下矿洞方向那无数条蠕动纠缠的阴影……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

就在这时,前方浓稠的黑暗中,突兀地亮起了一小片灯火。

那光芒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却又如此温暖、诱人。一个蓝底白字、被车灯瞬间照亮的指示牌飞速掠过——“前方5KM,黑石峪服务区”。

服务区!

看到那三个字,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几乎要断裂。一股混杂着狂喜和巨大解脱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灯光!人烟!还有最重要的——汽油!我得确认油箱!我得离开这该死的山路!远离一切和那个村子有关的东西!

几乎是凭着本能,我狠狠一打方向盘,沉重的车头嘶吼着,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下了主路,碾过减速带,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一头扎进了服务区相对开阔明亮的区域。

刺眼的白炽灯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瞬间驱散了车内的黑暗,也刺得我眼睛生疼,几乎流下泪来。巨大的光差让我眼前一片模糊的亮斑。我猛踩刹车,巨大的惯性让安全带狠狠勒进肩膀。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头最终在距离加油站雨棚水泥柱不到半米的地方惊险停住。

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驾驶室里回荡。我瘫在驾驶座上,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足足过了十几秒,眼前的白斑才缓缓散去,服务区的景象清晰起来。

空旷。

这是第一印象。

偌大的停车场,只孤零零停着几辆覆盖着厚厚灰尘、轮胎干瘪、显然废弃已久的小车。惨白的灯光从高高的灯柱上泼洒下来,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巨大而边缘清晰的光圈,光圈之间的阴影部分浓得化不开。远处的便利店灯火通明,玻璃门反射着冰冷的光,却看不到一个人影走动。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被遗弃的、冰冷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引擎怠速时低沉、单调的“突突”声。

“妈的…”我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地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但比起刚才那条吞噬一切的黑暗山路,至少这里有光。

我需要汽油。我需要确认那个该死的油表。

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不安,我推开了沉重的车门。山间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服务区特有的、混合着尾气和劣质清洁剂的味道。双脚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腿肚子竟然有些发软。

“有人吗?加油!”我朝着亮着灯的便利店方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场地里撞出空洞的回音。

死寂。

几秒钟后,便利店旁边那扇写着“员工休息室”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沾满油污蓝色工装的男人慢吞吞地挪了出来。他个子不高,身形有些佝偻,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迟缓和僵硬。他没看我,也没应声,只是低着头,拖沓着步子,一步步朝着加油机这边挪过来。

那姿态…那走路的节奏…让我心头猛地一跳!一种极其不舒服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我。虽然动作缓慢得多,但那每一步抬起、落下之间的滞涩感,那几乎完全同步的、缺乏自然协调的肢体运动……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手心里瞬间又沁出了冷汗。

他走到最近的加油机旁,终于抬起头。一张平庸至极的脸,毫无特色,皮肤粗糙,眼袋浮肿。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像两口蒙尘的枯井。他伸出同样沾满油污的手,动作僵硬地拿起加油枪,金属枪管在他手里显得格外沉重。

“加满?”他的声音平板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任何起伏,也没有任何情绪,干巴巴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嗯,92,加满。”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但尾音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刻意避开他那空洞的目光,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钱包。

他不再说话,低下头,开始操作加油机。动作依旧慢得让人心焦,每一个按键都像是需要用尽全身力气去按动,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加油枪的喷嘴插进我的油箱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有油泵开始工作的低沉嗡鸣声。这声音本该让人安心,此刻却像某种不祥的低语。我靠在冰冷的车门上,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加油机上跳动的数字。跳得真慢……慢得让人心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焦躁地等着那数字跳到尽头,好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那迟滞的动作,那死寂的氛围,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噬我的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加油工,毫无征兆地抬起了脸。

他的目光,不再是空洞的。那浑浊的眼珠,此刻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脖子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全身的汗毛都在那一刻倒竖起来!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对死鱼般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我脖颈侧面靠近后颈的位置。他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极其缓慢、平板、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你…这…胎…记…”

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品味什么,然后极其缓慢地补充了最后三个字:

“…挺…特…别。”

“胎记”?!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响!我猛地抬手,五指成爪,狠狠捂向自己脖子侧面!那个位置!那个加油工死死盯住的位置!皮肤光滑,什么都没有!我早上刮胡子时还看过!

可他的话…他那眼神…那语气…像毒蛇的信子舔过我的皮肤!

“什…什么胎记?”我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尖锐得刺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颤音。

加油工没有回答。他那张平板的脸,在服务区惨白的灯光下,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拉扯了一下。那不是笑。那更像是一种肌肉的痉挛,一种凝固的、毫无温度的模仿,一种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他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我的脖子,浑浊的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贪婪?

“轰——!”

一股巨大的、冰寒彻骨的恐惧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加油站!便利店!灯光!这一切虚假的安全感瞬间崩塌!我只觉得被他目光锁定的那块皮肤,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又像有无数冰冷的虫子在皮下蠕动!

跑!

大脑在疯狂尖叫!身体比思维更快!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向后弹开,后背“砰”地撞在冰冷的车门上!也顾不上什么加油枪还插在油箱里,什么油还没加完!逃命!离开这个眼神!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像疯了一样,转身朝着服务区主建筑的方向——那个灯火通明的便利店和旁边的公共洗手间——发足狂奔!脚步踉跄,皮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敲打出杂乱无章、如同丧钟般急促的回响!

“喂!钱…”身后传来那平板、毫无波澜的声音,像追魂的锁链。

钱?!去他妈的!我充耳不闻,爆发出这辈子从未有过的速度,一头撞开了便利店旁边那扇通往洗手间的、虚掩着的磨砂玻璃门!

“哐当!”

门板狠狠撞在里面的墙壁上,又弹了回来。刺鼻的消毒水混合着尿臊味和劣质熏香的复杂气味猛地涌入鼻腔。我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胸膛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一样拉扯着灼痛的肺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

灯光惨白,晃得人头晕目眩。洗手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排紧闭的隔间门和一个巨大的、布满水渍污垢的洗手池镜子。

镜子!

我猛地扑到洗手池前,双手死死撑住冰凉湿滑的台面,脖子以一种近乎扭曲的角度拼命扭向左侧,眼睛死死瞪向镜子里自己脖颈的侧面!

光滑的皮肤。被汗水浸湿的衣领。几道因为奔跑和恐惧而绷紧的颈筋……

什么都没有。

我大口喘息着,凑得更近,几乎要把脸贴到冰凉的镜面上,手指颤抖着摸索着镜中影像对应的那块皮肤。

触感温热,带着汗水的湿滑。皮肤纹理清晰。没有凸起。没有异色。

什么都没有。

巨大的虚脱感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果然!果然是惊吓过度!是那个加油工神经病!或者是他看错了!是灯光阴影!我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流出的生理性泪水,对着镜子咧了咧嘴,想挤出一个嘲笑自己胆小的表情。

可那笑容刚扯到一半,就彻底僵死在了脸上。

镜子里,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在我拼命扭头看向左侧颈后时,右侧脖颈靠近发际线的位置,一小片皮肤…暴露在了镜子里!

就在那片皮肤上!

一块东西!

暗沉!边缘模糊!形状扭曲!像一片干涸发黑的…鱼鳞?!或者说…像一个缩小版的、正在从皮肤深处缓缓“生长”出来的…老板脖子上的胎记?!

不!不是胎记!它在动!

极其细微!极其缓慢!但在镜中那惨白灯光下,却清晰得如同慢镜头重放!那片暗沉的阴影边缘,似乎在极其轻微地、极其诡异地…蠕动!起伏!像有什么东西在薄薄的皮肤层下,正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舒展开蜷缩的身体!

“呃…呃…”

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被扼住脖子般的嗬嗬声。巨大的恐惧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全身的感官都疯狂地涌向右侧脖颈那块皮肤!那感觉清晰了!不再是幻觉!一种极其细微、极其令人作呕的…蠕动感!像一条冰冷的、细小的活物,正紧贴着我的颈椎,在皮肉之下缓缓苏醒!

“咚!”

“咚!”

“咚!”

沉重、缓慢、带着金属鞋跟敲击水泥地面的特有回响,穿透了洗手间单薄的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

不是一个人。

是很多双脚。很多双穿着同样硬底鞋的脚。

它们以一种可怕的、毫无误差的同步性,抬起、落下。每一步的间隔,每一次鞋跟撞击地面的力度,都完全一致!如同一个精密机器上复制的无数个零件,正朝着洗手间的大门,整齐划一、不疾不徐地…逼近!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它们的目的地无比明确——就是这扇门!就是我!

我猛地转身,背死死抵住冰冷的洗手池边缘,惊恐绝望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扇磨砂玻璃门上!门外,惨白的灯光将数个模糊、僵硬、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形轮廓投射在门板上!它们停住了。就停在门外。如同列队的士兵,沉默地等待着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