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谢陵川(续)

顾琪的自行车在午后略显空旷的街道上滑行,链条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给这慵懒时光打着节拍。谢陵川坐在后座,手里拎着那袋盐,塑料包装随着颠簸发出轻微的窸窣声。风拂过顾琪的马尾梢,有几缕发丝蹭过他的脸颊,带着点洗发水的清淡花香和阳光晒过的暖意。

“喂,谢陵川,”顾琪的声音混在风里传过来,带着点刻意压低的认真,“你觉不觉得高二这课……有点不讲道理啊?物理那个电磁感应,我听得像天书,昨天小测卷子发下来,差点没及格。”她顿了顿,车轮碾过一小片不平整的路面,两人都跟着轻轻颠了一下,“你呢?我看你最近……好像也有点吃力?”

谢陵川的目光落在自己运动鞋的鞋尖上,那里沾了点花店带出来的泥土。他沉默了几秒,空气里只剩下链条声和风声。顾琪的敏锐让他有点意外,也……有点不易察觉的触动。他确实“吃力”了,从班级那座稳如磐石的前三甲堡垒,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十一名。这落差像根细小的刺,扎在他一贯平静的心湖里,漾开几圈微澜。

“嗯。”他最终还是应了一声,声音不高,被风吹散了些,“题目……变难了。”他顿了顿,又补了两个字,“挺多。”

这大概是他能表达出的最大限度的“沮丧”了。

“是吧!”顾琪像是找到了知音,声音扬起来一点,“我就说嘛!不是我们笨,是敌人太狡猾!喂,你……打算怎么办?”她微微侧过头,阳光勾勒出她小巧的下颌线。

怎么办?谢陵川看着前方不断延伸的、被行道树切割成碎金般的路面。他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只是习惯性地把不会的题一道道啃下来,像爷爷对付那些盘根错节的老桩盆景。但效率确实低了,时间总不够用。

“做习题。”他言简意赅。

顾琪“噗嗤”一声笑出来:“学霸的解决方式果然朴实无华且枯燥!不过……”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试探,“要是……要是跟不上怎么办?我是说,大家好像都跑得挺快的。”这话出口,她自己也觉得有点怪怪的,像是在担心他,又像是在担心自己被他落下。

谢陵川的心湖里,那根刺似乎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想起刚才顾琪说“差点没及格”时语气里那点小小的懊恼,想起她蹬车时微微绷紧的后背线条。一种模糊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定义的念头浮了上来:不能停。不是为了前三的虚名,也不是为了爷奶的期望。或许……只是因为不想看到前面那个马尾辫的身影,因为自己的停滞而显得越来越远。

“那就跑快点。”他看着顾琪被风吹拂的发梢,平静地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出太阳了”。

顾琪没再说话,只是用力蹬了几下踏板,自行车加速向前冲去,带起的风吹得谢陵川额前的碎发飞扬。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属于少年人特有的、混杂着压力与某种隐秘情愫的沉默。

推开“青川花坊”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混合着泥土、植物清香和饭菜香气的熟悉暖意立刻包裹上来。奶奶正把最后一道菜端上那张擦得发亮的旧木桌,爷爷已经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份晚报。

“盐买回来了?”奶奶接过盐袋,动作麻利地撕开倒进调料罐,“磨蹭这么久,盐都要等化了!”

谢陵川没解释路上被推销员拦下和遇到顾琪的事,只“嗯”了一声,去洗手。水流冲刷着他沾着草屑和灰尘的手指,带来一丝清凉的清醒。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的不同。爷爷奶奶交换了几个眼神,最后还是奶奶清了清嗓子,用筷子敲了敲碗边:“陵川啊,吃饭,吃饭。”

谢陵川安静地扒着饭。

“那个……”奶奶又开口了,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斟酌,“今天下午,我跟你爷爷去广场溜达,碰上个人,挺热情的……”

爷爷从报纸后面抬起眼皮,接了一句:“说是搞教育的。”

“对对!”奶奶连忙点头,“启航教育!人家说了,现在高二最关键,好多孩子都去他们那儿补课,名师指点,效果可好了!你看,人家还给了优惠……”她说着,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正是谢陵川下午随手丢进垃圾桶的那种传单,只不过这张是全新的。

谢陵川夹菜的手顿了一下。他抬眼看了看奶奶,老人家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种……近乎恳切的焦虑。他又看了看爷爷,爷爷放下报纸,没说话,只是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那布满皱纹的手背上,青筋有些凸起。

这个家,不大,是爷爷奶奶退休前单位分的老房子,三室一厅,被花草塞得满满当当,却也温馨。支撑这个家的,就是“青川花坊”那不算丰厚的利润,和他那对“卫星”父母每年雷打不动汇来的三万块钱。三万块,在城里过日子,精打细算也紧巴巴。奶奶总能把普通饭菜做出好滋味,爷爷也总能把破旧的东西修修补补再用好多年。补习班,尤其是“名师”的班,费用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一笔小开销。

“我们……给你报了个名,”奶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心虚,“就报了一门,你最吃力的物理,周末上午的课。钱……钱我们交了定金了。”她飞快地补充道,“人家说了,效果不好能退一部分的!”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元宝不知何时溜达到谢陵川脚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

谢陵川看着奶奶鬓角的白发,看着爷爷沉默喝茶时微驼的背。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没有出口。他其实并不抗拒学习,物理也确实需要梳理。懒觉?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代价。下午自行车后座上,顾琪那句“跟不上怎么办”和风一起掠过耳边的感觉,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起来。

“嗯。”他放下筷子,声音依旧平稳,“知道了。我去。”

奶奶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脸上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连声说:“好好好!去了就好好学!钱的事儿你别操心!”爷爷也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重新拿起了报纸。

晚饭后,谢陵川回到自己靠窗的小书桌前。窗外夜色渐浓,花店里只剩几盏暖黄的夜灯,映照着安静沉睡的植物轮廓。他戴上耳机,巴赫的大提琴声再次流淌出来,低沉而富有韧性,像在编织一张抵御外界喧嚣的网。他翻开厚厚的物理习题集,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跳跃的公式和符号。

一套综合卷做完,夜色已深。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摘下耳机。世界重归寂静,只有元宝在藤椅上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就在这时,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起来,是微信消息。

顾琪:[一个猫猫探头表情包]

顾琪:大学霸,物理卷子啃完了没?明天星期天诶,大好春光,别老闷在家里跟牛顿较劲了!

顾琪:市图书馆新进了一批书,你不是可喜欢泡在那儿吗?要不要一起去?[一个期待搓手手表情包]

屏幕的微光映在谢陵川沉静的眸子里,像投入深潭的两颗星子。他想起午后自行车上掠过的风,想起她马尾辫扫过的微痒,想起那句“跑快点”。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暖意,悄悄融化了他眼底惯常的平静。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他敲下回复:

谢陵川:好。

谢陵川:明天。不见不散。

发送。他放下手机,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习题集上,嘴角的弧度,比刚才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丁点。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洒在未合拢的书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