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分辉寻纸

清晨的阳光,碎成斑驳的光点,落在拾遗巷曲折的青石板路上,也落在“廿四纹”寂静的院中。

昨夜的短暂喧嚣与陌生访客留下的余波,仿佛已被晨露吸收。院中晾着的染布在微风中轻摆,那块用来覆盖着“星光瑕疵”的布,被江纹砂单独晾在一根细细的竹枝上,像一面等待检阅的小小旗帜,在晨光下安静地呼吸。她最终没有在众人面前揭开它,只是小心地收好,心中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忐忑和对黎霜那句“好看”的回味。

小院很快进入了各自的轨道,如同精密钟表的齿轮,开始咬合新一天的忙碌。

江纹砂系上围裙,一头扎进了染坊。蒸煮染料的大锅已经咕嘟作响,散发着熟悉的植物气息。今天她要赶制一批给巷口“春风茶馆”的茶席染布,订单要求是“暮春新绿”,一种极其微妙、稍纵即逝的颜色。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一张昨天傍晚抓拍到的、墙头最后一片嫩叶将落未落时的色泽。

后院传来规律的机械运转声和构树皮纤维被强力打浆的“嗡嗡”声。武非的工坊早已启动。他盯着巨大的离心机参数面板,为市博物馆定制的“仿古书画修复专用纸”进行最后的脱水定型。他的机械助手W-07安静地伏在角落充电,头顶的“蓝星鬃”在晨光下显得柔和了些。武非的平板架在一旁,屏幕上分割成多个小窗:造纸数据流、环境温湿度、以及一个角落小窗显示着代表“工作室整体情绪指数”的曲线图——此刻,曲线平稳地运行在绿色安全区。

二楼古籍修复室的门虚掩着。钟酉戴着降噪耳机,整个世界只剩下指尖下纸张纤维的呼吸和他自己平稳的心跳。他在修复的是一套清末的医案手札,纸张脆弱发黄,墨迹洇散。修复台的无影灯下,他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摸蝴蝶翅膀,用特制的竹起子一点点剥离粘连的书页。空气里弥漫着黄蜀葵胶浆糊特有的、略带清甜的草木香。

一张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一个治疗“心绪不宁、掌中生疮”的古方,其中提到了“童蒙涂鸦之真趣,可引心火归元”。钟酉的手指顿了一下。昨夜那个手腕生红疹的年轻人憔悴的脸,和他紧握右手的动作,不合时宜地闯入了这方绝对静谧的空间。

“缓存区警告:非预期人类形象干扰。建议:清除。”AI助手发出冰冷的提示。

钟酉皱了皱眉,没有理会。他小心地将这张药方残页夹入一个单独的透明薄膜袋中。这时,一股温润醇厚的茶香,如同一条无声的溪流,悄然从门缝流淌进来。

黎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端着一个素雅的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粗陶茶壶和两个小杯。她没说话,只是将托盘轻轻放在修复台空着的一角,然后用手语比划:

(指指钟酉正在修复的书页)+(做了一个“需要暂停”的手势)+(指指茶壶,比了个“请”的动作)+(微笑)

意思是:【修复重要,但休息一下,喝茶?】

钟酉的目光从古籍移到黎霜脸上,又落到那壶冒着袅袅热气的茶上。他想通过AI转译拒绝,但鼻尖萦绕的茶香让他迟疑了。他伸手摘下耳机。

外界的声音瞬间涌入——窗外巷子里推车滚过青石板的轱辘声、远处孩子模糊的嬉闹、还有楼下染坊隐约的水声。这些“噪音”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适,眉头微蹙。

黎霜拿起茶壶,手腕稳定而优雅地倾斜,琥珀色的茶汤注入杯中,发出细微悦耳的“汩汩”声。这声音意外地清晰、纯粹,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似乎稍稍中和了那些杂音带来的烦躁。

钟酉端起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粗陶传来。他学着黎霜的样子,先嗅了嗅茶香,才轻轻啜饮一口。熟普特有的陈香与回甘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黎霜拿起平板,快速写了一行字推到他面前:“昨夜那人,是古籍里说的‘心火疮’?”她指了指钟酉刚才特意夹出的那张药方残页。

钟酉看着字,又看看药方,回想昨夜那个年轻人握着手腕的样子。他放下茶杯,难得地主动开口,声音因不常用而略显干涩:“形似……但成因,恐非古方所载。”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更复杂的表达,“他的手……有怨气。”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接近的描述——那个年轻人握手的姿态,带着一种对某种东西的深深排斥。

黎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用手语回应。【也许,需要纸做的‘解药’?】她指指钟酉工作台上那些柔韧的、饱含植物纤维的纸张。

楼下的染坊内,江纹砂陷入一场与“暮春新绿”的苦战。染料在布上晕开,总差那么一点点神韵——不是太黄显得老气,就是太青显得虚假。手机照片里那片叶子将落未落时的、带着生命最后倔强的嫩绿,仿佛在嘲笑她的笨拙。

“哔哔——”

后院与染坊相连的小门被推开。武非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几张刚压制好的、还带着湿气的素白纸张。那是给钟酉古籍修复用的内衬纸,要求高,不能有一点杂质。

“江,你的染缸PH值波动超出安全阈值0.5,可能干扰我工坊的恒湿系统数据。”武非的语气平板无波,目光却精准地扫过染缸液面,“另外,我需要确认这批内衬纸的白度和纤维均匀度,需要标准白光环境。你的补光灯符合D65标准吗?”

江纹砂正被颜色弄得心烦意乱,没好气地回怼:“武博士!我在追一片要消失的绿色!没空管你的PH值波动!补光灯在那边,自己测!标准不标准我哪知道,它能照亮我的布就行!”

武非似乎没在意她的烦躁,他走到染坊一角的补光灯前,拿出巴掌大的一个光谱仪,开始测量校准。他的机械臂发出轻微的嗡鸣,辅助他调整灯的角度。冷白的光线打在刚压制好的白纸上,纤毫毕现,纯净如雪。

江纹砂看着那片被标准白光映照得毫无生气的白,再看看自己染缸里挣扎的、想要抓住生命色彩的绿,一股莫名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她泄气地坐到染缸旁的小凳上,看着武非一丝不苟的动作,忽然觉得他那种对“绝对标准”的执着,和自己对“瞬间色彩”的追逐,本质上都是一种……孤独的坚持?

“喂,”她声音低了些,“你做的纸……能做点让人开心的东西?”她想起昨夜那个手腕长疹子的年轻人。

武非头也没抬,手指在光谱仪上点按记录数据:“纸张的物理属性决定其功能。柔韧、吸墨、耐久性,是其核心价值。‘开心’是主观情绪,不在可量化参数内。”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过,不同纹理纸张的触感反馈,经测试能引发使用者不同的神经递质分泌。理论上,有优化可能。”他指了指旁边工作台上一小叠颜色、质感各异的纸张样品。

江纹砂的目光落在那叠纸上。其中一张,颜色是温暖的米黄,表面有着细密的、如同绒毛般的纹理。她心中一动。

临近中午,院门再次被轻轻叩响。

昨夜那个年轻男子又来了,脸色比昨日更显苍白和焦虑,右手被一块柔软的棉布松松地包裹着。他站在门口,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他叫陈暮,一个绘本画师。

“我……我去了医院,查不出原因。药膏用了也没效果。”陈暮的声音干涩,他犹豫着解开了包裹的棉布。手腕内侧靠近虎口处,那片红疹更加明显了,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红肿,甚至隐隐能看到几个细小的水泡。“只要一拿起数位笔,或者……甚至一想到要画画,这里就像被火烧一样。”

江纹砂将他请进了相对安静的会客区——本是母亲染坊的接待处,现在摆着几张竹椅和一个小茶几,墙上挂着几幅枫香染样品。她注意到陈暮的目光扫过那些染布时,眼神里似乎有瞬间的触动,随即又被痛苦覆盖。

“你画的画……是什么样子?”江纹砂轻声问,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陈暮苦笑:“以前……是手绘,温暖的那种,孩子们喜欢。后来……都用这个了。”他指了指放在一旁的平板电脑,眼神里满是厌恶和无力。“AI生成太方便了,又快又好……可我,我好像被它诅咒了。”他下意识地又想握紧右手,被疼痛逼得停下动作。

钟酉从楼上走了下来。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用无酸纸包裹的文件夹,黎霜跟在他身后。

钟酉将文件夹放在茶几上,小心地打开。里面是几张边缘磨损、颜色有些褪色的儿童画稿。画风稚嫩却充满生命力:歪歪扭扭的房子、笑得露出豁牙的太阳、长着翅膀的猫……其中一张,画着一个用简单线条勾勒的小男孩,正往天空放飞一只纸鹤。

“你的?”钟酉的声音依旧干涩,但目光却牢牢锁在陈暮的脸上,“是不是?”

陈暮看着那些画,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急促而粗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早已被他遗忘在旧家杂物堆里的童年涂鸦。“这…这是…你们怎么会有…”他颤抖着手想触摸,却在距离画纸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也怕引发手腕的灼痛。一股酸涩猛地涌上喉咙。他想起最后一次提交手绘稿给编辑时,对方冰冷的眼神和更冰冷的回复:“陈老师,市场需要效率。你的‘温度’,AI分分钟能模拟,效果更好。考虑转型吧。”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曾是他世界的全部色彩,如今却成了被时代淘汰的残渣。他握紧拳头,手腕的红疹像被浇了油般灼烧起来。

“在哭……”钟酉指着那些画稿,语出惊人,“纸在哭,颜色也在哭。”他似乎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黎霜点点头,用手语对江纹砂比划:【准备解毒狼草,纸鹤需要它承载‘灵感’归巢。】她又看向陈暮,目光温和而坚定,比了一个(双手合拢,然后缓缓放飞的动作)。

陈暮看着自己布满红疹的手腕,又看看画中那个放纸鹤的快乐小男孩,眼泪涌了出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在这时,江纹砂那只结晶的左手,正搭在了一旁的染布样品上,几颗晶粒悄然析出,融入布料的靛蓝之中,在阳光照射下,闪过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