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华灯初上。
“云顶”私人会所的顶层包厢，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如星河的城市夜景。水晶吊灯折射着迷离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雪茄、昂贵香水与陈年威士忌混合的奢靡气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低沉的谈笑声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罗着权力资本与人心。
林琦端着水晶杯，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微微晃动。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他早已褪去少年单薄的身形，下颌线比十年前更加硬朗分明，唯有眉眼间沉淀下的沉稳，隐约可见当年那个坐在教室角落沉默隐忍的影子。十年，足够让一个追着时代风口从泥泞中挣扎而起的寒门青年，跻身这场南江新贵云集的资本酒局。他游刃有余地应对着身旁某位风投大佬的攀谈，嘴角噙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穿过晃动的杯影与人影，精准地锁定了包厢另一端那个身影。
慕煜。
她靠坐在宽大的丝绒沙发里，一身极简的珍珠白缎面长裙，在满室浮华中反而显得遗世独立。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和耳垂上一点冷光闪烁的钻石。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烟雾袅袅，模糊了她清冷的侧脸。她微微偏着头，似乎在听身边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长辈说话，神情疏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被无数财富与时光淬炼出的矜贵与倦怠。
林琦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紧缩。十年光阴，他以为自己早已筑起足够坚硬的心防，足以平静地面对这道曾经照亮他贫瘠青春又将他灼烧得体无完肤的光。
直到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钉在了她的左手。
纤细白皙的无名指上，一枚设计极为简洁却光芒夺目的铂金戒指，在包厢暧昧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
戒指。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林琦的脑海中炸开！所有的喧嚣瞬间远去，世界只剩下那一点冰冷的宣告着某种归属的光芒。一股混合着巨大失落尖锐刺痛和一种近乎荒谬的尘埃落定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精心维持的平静。原来，无论他跑得多快，爬得多高，有些鸿沟，终究无法跨越。那场始于少年午后的惊心动魄，终究被这枚戒指，盖上了名为“结局”的冰冷印章。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杯中的冰块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压下那股汹涌的涩意。就在这时，慕煜似乎察觉到了这道过于专注，甚至带着某种失态的目光。她缓缓地转过头，清冷的目光穿透缭绕的烟雾，直直地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波澜，甚至没有一丝旧识重逢该有的温度。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他此刻难以掩饰的狼狈。
她抬起夹着烟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优雅，在面前水晶烟灰缸的边缘轻轻一磕。一小截烟灰无声飘落，像埋葬了什么。
然后，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是一个极淡极疏离的招呼。嘴唇微启，无声地吐出四个字。
林琦看得分明。
“好、久、不、见。”
冰冷的音节，如同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穿了十年的时光壁垒，将他猛地拽回那个空气里漂浮着尘埃与燥热的午后。
夏末的暑气像一层黏腻的糖衣，紧紧裹着午后的南江一中。蝉鸣在窗外的老榕树上不知疲倦地嘶鸣，与教室里老旧吊扇搅动空气的嗡嗡声混在一起，构成一首催眠的属于开学第一天的背景音。
高二（七）班教室，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刚分完班，陌生的面孔间弥漫着一种拘谨的静默。
午休时间，大多数学生趴在课桌上，试图抓住暑假最后一点懒散的余韵，或者与新同桌进行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性交谈。
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慕煜坐得笔直。阳光穿过窗玻璃，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几何图形，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起舞。
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专注得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着一层透明的结界。她的左手轻轻压住摊开在课桌上的素白画本，右手握着一支削得尖尖的2B铅笔，笔尖在纸面上快速而稳定地滑动，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画纸上，线条正流畅地延伸、交织，勾勒出窗外那栋爬满藤蔓、被学生们称为“鬼屋”的废弃艺术楼琴房的轮廓。阳光照亮她半边脸颊，细腻的皮肤近乎透明，下颌的线条收得干净利落。
“煜煜，”旁边一个刻意压低、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声音打破了这方宁静，“你看老班那地中海，像不像你昨天画的那个卤蛋？”黄颖颖凑过来，下巴几乎搁在慕煜的肩膀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狡黠地眨动着，视线却越过慕煜，饶有兴致地扫视着教室里一张张陌生面孔。她一头栗色的短发俏皮地翘着几缕，嘴角微微上扬，即使不笑也带着三分活泼。
慕煜笔尖未停，只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算是回应。她的目光依旧凝在画纸上，仿佛那上面有着整个世界。黄颖颖对她的慢热早已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地自顾自继续观察，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慕煜垂落肩头的一缕柔软发丝。
“啧，新同学质量参差不齐啊，”黄颖颖小声点评着，目光扫过前排一个正偷偷照小镜子的女生，“那边那个粉擦得比墙腻子还厚……哎？”她的视线忽然定格在教室后门的方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煜煜快看，门口那个！那个男生……有点东西！”
慕煜终于被她的语气勾起一丝好奇，顺着黄颖颖目光的牵引，抬起了眼。她的视线越过前排伏案的身影，最终落向教室后方。
门口的光线因为走廊的阴影而略显暗淡。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正侧身站在门框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整理肩上沉甸甸的书包带。他穿着南江一中统一的蓝白校服，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
午后的光线斜斜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在另一侧投下清晰的阴影，下颌的线条显得有些倔强。他似乎感觉到了来自前方的注视，倏地抬起了头。林琦的目光，带着一点初来乍到的探寻和午休被打扰的茫然，毫无预兆地撞了过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凝滞。
空气里的尘埃停止了漂浮，风扇的嗡嗡声、窗外的蝉鸣、前排同学压低的笑语……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世界只剩下那双眼睛。
慕煜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她看见林琦的瞳孔在接触到她目光的刹那，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眼神里最初的茫然迅速褪去，被一种纯粹的带着惊愕的明亮光芒所取代，如同暗夜里骤然点亮的星辰，直直地、毫不掩饰地穿透空间的距离，聚焦在她的脸上。那目光太直接，太专注，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滚烫热度，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攫住了慕煜的心口。像一颗小小的种子被投入滚烫的熔岩，外壳瞬间炸裂，某种从未有过的尖锐而酥麻的感觉沿着脊椎一路窜升，让她指尖微微发麻。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移开视线，身体却违背了意志，僵在原地，被那双骤然点亮的眼眸牢牢锁住。
隔着半个教室的喧嚣，隔着午后慵懒的光影，隔着无数颗懵懂躁动的心，两道目光在无形的空气中交汇、碰撞、缠绕。那一刻，林琦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坐在阳光里、握着铅笔、微微抬眸望过来的女孩。她像一幅突然被点亮的画，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空寂的视野中心。
林琦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胸腔里那颗心，毫无章法地沉重而迅猛地撞击着肋骨，咚咚的声响在他自己的耳膜里无限放大，盖过了一切背景音。一种陌生的近乎眩晕的失重感攫住了他。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像在茫茫雪原跋涉了太久，骤然遇见一簇跳跃的温暖得近乎灼人的火焰。那火焰无声无息，却带着焚毁一切旧日寒冰的力量。他忘记了肩上沉重的书包，忘记了刚刚踏进陌生班级的局促，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所有感官都退化了，只剩下视觉，贪婪地捕捉着光柱里那个纤细的身影和她脸上那瞬间闪过的、近乎透明的惊愕。
他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轻轻颤动了一下。阳光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跳跃，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白瓷。那微张的、带着点天然嫣红的唇瓣，仿佛无声地定格了一个疑问。
林琦感到喉咙有些发干，某种陌生的冲动在血液里奔涌，催促着他做点什么，走近一步？或者至少，该对她笑一下？可他僵在原地，连动一动手指都显得无比艰难，所有的力气仿佛都用来对抗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
这奇异的仿佛被无限拉长的静默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林琦！杵门口当门神呢？”一个洪亮的声音带着戏谑从林琦身后响起，像一块石头猛地打破了平静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