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字,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也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地狱的大门。
浅野和也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光,他缓缓站起身,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牵起了露伶心冰凉的手。
“那么,我的新娘。”
他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意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复杂的情绪。
露伶心任由他牵着,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被他带离了这个充满羞辱和痛苦的化妆间,带离了百乐门那喧嚣而刺眼的“囍”字。
她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会将她推向何方。
她只知道,陈祈安走了,带着她的爱情和希望,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
而浅野和也,这个谜一样的敌人,却在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走进了她的世界,向她伸出了手。
她更不知道,浅野和也看着她的背影,眸底深处,除了那一闪而过的对亡妻的追忆,似乎还有了一些新的,连他自己都尚未明晰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红妆错付,雁声凄寒。
属于露伶心的,充满挣扎与悲剧的故事,在这一刻,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正式拉开了帷幕。
而楼下,关于这场离奇婚礼的流言蜚语,才刚刚开始发酵。
沪上的流言,比黄浦江的潮水来得更猛。
露伶心嫁给大和军少佐浅野和也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整座城市炸开了锅。
消息仿佛长腿了一般,传到街头巷尾。
从百乐门的霓虹深处,到弄堂里潮湿的石板路上,人们交头接耳,眼神里淬着好奇鄙夷,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啧啧,那露伶心真是好手段,前脚被国安党那个陈营长甩了,后脚就攀上了东洋少佐,这福气……”
“福气?我看是晦气!好好的中国人,嫁给小鬼子,那不是卖国求荣吗?亏她还唱什么‘位卑未敢忘忧国’,我看她是忘了祖宗!”
“嘘……小声点!人家现在是少佐夫人,惹得起吗?听说浅野少佐对她宝贝得紧,婚礼虽仓促,排场可不小,大和公馆都张灯结彩的……”
“哼,一个歌女罢了,就算做了少佐夫人,骨子里还是那种货色。指不定就是看中了东洋人的权势富贵,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污言秽语像无形的刀子,一刀刀刮在露伶心的心上。
这些人,从来就不曾真正正眼瞧过她,那些刻薄尖酸的话,她听了无数遍。
未来的路将通往何处?是更深的低于,还是……一线生机?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浅野和也牵着她的手很稳,而她的婚纱拖在湿漉漉的地上,留下一串蜿蜒的水痕,像一道未干的血印。
露伶心搬离了百乐门,住进了位于法租界边缘的大和公馆。
那是一座带着浓郁东洋风格的宅邸,庭院幽深,建筑精巧,处处透着奢华,却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冰冷。
她成了人人唾弃的汉奸,走在路上,总能感受到背后射来的异样目光,那目光里有憎恨,有唾弃,让她如芒在背。
曾经追捧她的达官显贵们避之不及,连百乐门的老鸨见了她,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两句,再无往日的热络。
国安党那边更是反应激烈。
虽然陈祈安登报娶了林婉清,但露伶心“叛投”日方的消息,还是让不少人将她与“间谍”、“叛国者”画上了等号。
街头巷尾甚至有传言,说她早就与东洋人勾结,陈祈安甩了她,正是因为发现了她的真面目。
这些流言,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露伶心困在其中。
她夜夜难眠,闭上眼,就是陈祈安那张脸,就是报纸上刺眼的结婚启事,就是人们指着她脊梁骨的骂声。
而身边的浅野和也,却似乎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露伶心不能退,她离开百乐门,已经失去了消息最灵通的渠道。
她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也好,接头人一定知道她出事了,“孤雁”注定要独来独往,静默也许是当下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了。
婚后的浅野和也,对露伶心确实极好。
不过,他从不让她沾染任何军中事务,也不许下人对她有丝毫怠慢。
他会亲自为她挑选衣料首饰,会在她沉默时安静地陪伴,会在她偶尔流露出忧伤时,笨拙地讲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笑话。
他的温柔,细致入微,几乎满足了露伶心对丈夫的所有幻想。
如果他不是一个东洋人,如果他的温柔背后,没有那层让她捉摸不透的迷雾。
露伶心不是不感动。
在她最狼狈,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是这个男人向她伸出了手,给了她一个看似安稳的居所,替她挡去了不少当面的难堪。
可越是这样,她心里的不安就越重。
在百乐门,露伶心见过他几次,也只是点头之交,不曾有过交流。
东洋人出现在百乐门的时候,露伶心还收到过上级的任务,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她不明白,一个大和军少佐,为何会对她一个失了势的歌女如此上心?仅仅是因为一时的怜悯?还是……另有目的?
这天傍晚,浅野和也难得早早回了家。
他换下军装,穿上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木盒。
“伶心,看看这个。”
他走到正在窗边发呆的露伶心身边,将木盒递给她,声音温和。
露伶心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簪头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樱花,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很漂亮。”她轻声说,语气有些疏离。
这样的礼物,太过贵重,也太过……刻意。
“你戴上一定很好看。”浅野和也看着她,眼神专注,带着一种她读不懂的深邃,“像……”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笑了笑。
“像为你量身定做的一样。”
露伶心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将玉簪放回盒中:“多谢浅野少佐。”
“叫我和也。”浅野和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在这个家里,你是我的妻子,不必叫我少佐。”
露伶心沉默了。
妻子?她更像是一个被豢养在华丽牢笼里的金丝雀,一个身份尴尬的“少佐夫人”。
“对了,”浅野和也似乎想打破这略显沉闷的气氛,“最近北方有些不太平,军队调动频繁,可能……我会比较忙。”
露伶心心中一动,抬起头:“北方?是出了什么事吗?”
1931年的华夏,北方局势早已暗流涌动。
虽然报纸上总是遮遮掩掩,但露伶心作为最高机密的潜伏者,早已从各种渠道得知,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