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整夜未眠。
她没有再次戴上耳机,也没有出门,甚至不敢合眼。她就那样坐在沙发上,盯着那只静静躺在茶几上的耳机,一动不动。
外面的天色缓慢变亮,可她却觉得自己从未真正“活在现在”。
六点十五分,窗外的清洁机器人开始每日的轨道喷洒,水雾在空中散成一层淡蓝色的雾纱。她知道这是系统控制的每日市政程序,毫秒不差,从未中断。
可今天,当她拉开窗帘时,却没有听到那熟悉的“滴滴”声。
她迟疑地望出去——轨道上的清洁车不见了。雾气依然存在,却没有源头。
这不是第一次了。
系统的程序仍在执行,可执行者——已经消失。
她脑中忽然跳出一个词:
“加载空窗。”
那是她在“意识一致性模拟引擎”文档中看到过的术语,指的是——系统陷入局部覆盖延迟状态,在个别区域形成“视觉维持”但“实体缺席”的现象。
那是构建失败的早期征兆。
她猛地意识到,整个城区,或许只是为了“她”一个人而维持着运行假象。
她不再多想,拿起外套,拎起耳机盒,将它封进最厚的金属信号屏蔽袋中塞进包底,出了门。
她要查明一切。
从头开始。
她回到那栋“意识适配中心”。
这一次,她没有通过正常通道进门。
而是站在侧面一个运维入口前,拨打了一个六位数的内部号码。
这个号码,她并不记得是怎么知道的。但她的手指仿佛早已记得该怎么拨号。
【您已呼叫:识别者·089A。是否确认身份同步?】
她咬了咬牙,按下确认。
门应声而开。
她走进那栋熟悉又冷冽的大楼,沿着金属楼梯一步步向上。没有摄像头阻拦,也没有任何人出现。
九层。
她走到走廊尽头,那间过去她被引导进入的实验舱门前。门自动打开,舱内的布局一如既往:一张全息同步椅,墙角悬挂着不亮的监控球,还有一面反射出模糊轮廓的灰镜。
但这一次,没有仪器启动音。
苏离站在原地。
然后,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面镜子。
镜中她的轮廓不再和她动作同步。
镜中的“她”,站在原地不动,眼神直视前方,面无表情。
她转头——镜中的人没有动。
她朝镜子迈出一步——镜中人却原地踏步,紧接着,缓缓伸出手,手指贴在镜子内侧,像是在向她发出某种静默的讯号。
苏离全身发寒,后退一步,几乎撞到舱门。
而就在那一瞬间,镜中的她忽然动了。
那一动,却并非模仿,也不是反应,而像是“真正的主体”觉醒后的主动作——
她在镜中微微一笑,抬手在空中虚写一行字。
苏离下意识盯住那行字——
【你终于来了。】
“你是谁?”苏离喃喃出口。
镜中之人没有回应,只是将手指轻轻点在自己额心的位置,随即——镜子泛起一层晕波。
一道信息涌入苏离大脑,像被一根针扎破屏障,记忆的洪水瞬间冲了进来。
她看见自己……不对,是“她”——另一副身体、另一双眼睛,曾经多次从意识中心进入类似的房间,从未被记录,从未被查到。
她正在以“访客”的身份重复一场又一场测试。
每一次,她都看起来像是“苏离”。
但又不完全一样。
“你不是我。”苏离轻声说。
镜中人收起笑意,嘴唇缓慢开合。
【编号404。你知道你不是唯一。】
镜面猛然破裂,银色玻璃片从上方跌落,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是一场静默的崩解。
整个空间剧烈震荡,投影仪自动启动,全息显示浮现:
【内部嵌入体识别失败。格式污染等级:Beta级上限。】
【触发清理协议:拉出主控意识,执行缓存转储。】
苏离被迫脱离镜像状态,舱室灯光急剧变暗,识别系统强制重启。
她睁开眼的那一刻,已经不在实验舱内。
而是在意识结构的另一个分支节点。
——她的“深层投射记忆区”。
眼前浮现的,是一排排“她自己”的残影。
她站在原地,望着无数个不同状态的自己——悲伤的、冷漠的、笑着的、沉睡的、愤怒的……
这些不是她的未来,也不是过去,而是被系统归档过的“异常意识快照”。
她猛地意识到:
她是被记录的。
她的一切,正在被“观察”。
她不是使用系统的人,而是“被使用”的一方。
她缓缓抬头,对准最高处那个如监视眼般悬浮的投影球。
“你们是谁?”她第一次用真正清醒的语气喊出口。
“为什么——要看我?”
投影没有回应。但她脑中,有一个声音响起。
这次不是耳机里的,也不是她自己的声音。
而是某种中性的、系统性提示的女声:
【Δ44识别通过。编号已恢复,进入缓存区。】
【加载边界测试,第二阶段:正式启动。】
苏离睁大眼睛。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要走出什么“梦”。
而是——从未真正“醒来”。
一阵低频震荡划过意识层,苏离被拽出那个充满残影的空间。
她像是从某种虚拟深渊里被硬生生拔出,头部剧烈疼痛,耳膜内持续回响着电子失真的提示音,仿佛有一整个数据库在她大脑皮层上震荡。
她睁眼。
自己竟然坐在家中。
不再是适配中心,不再是金属舱室,而是自家客厅。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清香,窗帘半掀,光线温柔,阳光斜照在玻璃茶几上,水波晃动。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猛地站起身,四下看了一圈——
一切正常。过于正常。
客厅整洁,挂钟滴答作响,厨房传来微弱的通气声,冰箱发出低低的运转噪音。她的鞋整整齐齐摆在门边,手机正在充电,屏幕上浮动着一句温和的日程提示:
【上午9:45,工作:客户校对会议。】
她下意识掐了一把自己。
疼。
不是梦。
可问题在于——她怎么回来的?
上一刻她还在被系统识别区内,被迫同步缓存,下一刻竟然“醒”在了家中,而且——时间回退了。
她记得清楚,她早就过了九点四十五,甚至那天夜里根本没回来过。
这根本不是“她的现在”,而是某段“过去”的复制。
她冲向窗边拉开窗帘,外头街景熟悉却略显迟滞。
车辆少了些,行人步伐一致,就连光线投射角度都似乎——被某种程序计算过一样,标准得令人发毛。
她感觉整个世界像是刚加载完毕的演示版本——帧率略低,细节饱满却死寂无声。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仍未脱离测试。
而这次的测试,不再通过“异常检测”或“行为记录”来判断,而是将她丢入一段她无法控制的“现实模拟”。
一个静默的副本。
她必须找到出口。
客厅墙角的那本旧书仍在原位。
她想起上次测试前它曾自行翻开——那张写着【编号404:回归失败】的纸页仍在她脑中清晰。
她翻开书,第一页依旧空白。
但第二页上,却多了一句话:
【检测你是否仍为“主控意识”。】
她一愣,迅速翻页。
第三页,第四页,直到第七页。
纸上浮现出一些稀薄的图像残痕——
是她曾经梦中出现的场景。
意识适配器,白猫,灰色房间,另一个“她”在镜中低语。
——这些并非幻觉。
她感觉身体被一种冰凉的现实感包围,逐渐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不是梦到的。”她低声说,“我真的去过。”
她将那本书放回原位,拿起手机。
手机显示信号满格,却无法拨出任何电话。通讯录中仅剩两个号码,一个是她自己的,另一个标注为【主控制点】。
她点开那串数字,屏幕闪了闪,自动跳转。
通话接通——
“编号404?”一个中性电子音响起。
她张口:“我……不是编号,我是——”
“请求接入已记录。权限等级:B-。”对方无视她的回答,机械般继续说着,“请确认是否同意进入下一阶段权限申请?”
“进入什么?”
“系统将测试你的界限——是否仍可保持‘人类核心结构’。”
她的声音发干:“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边沉默数秒后,语气骤然一变,像从AI切换成了更为冷静理智的“人”:
“那你将留在这个副本中。直到你愿意尝试。”
“副本?你到底是谁?”她喊道。
对方没有回答。
只剩下屏幕上一条新弹出的提示:
【你正在体验:加载边界·第二阶段测试/状态:半锁定】
【当前现实可信度指数:43%。】
【退出通道已设定,隐藏于高频重复场景中。】
她脑中嗡地一声。
“高频……重复?”
她忽然想起——
她这一周里连续三天在早晨遇到“同一广告弹窗”、在不同地点听到“同一首电子音乐”、甚至——
每天走出门口的那句街道语音播报,都是:
“早上好,今天是高频晴日,第2577个适居日。”
2577个。
为什么她今天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数字不变?
她像被当头棒喝般地顿住。
她终于明白,这个世界的“真相”藏在哪里——
就在那些她一直忽略的“重复场景”中。
她开始四处寻找。
把整座屋子翻了一遍,从冰箱贴到卫生间药箱,从书架背后到门口的地毯下——
——终于,在客厅壁挂钟后面,找到一个被封死的接口。
那是通讯模块接口。
她拆开盖板,插入备用数据针,接入她早年收藏的一枚脱网中继芯片。
系统尝试阻断,但被她提前切断家中供能线路的一瞬打开了信号通道。
屏幕弹出识别信息:
【Δ404:疑似加载边界残影体。】
【检测到:未归档数据片段,已上传。】
【载入权限验证中……】
她还未来得及看清更多,一阵如雷鸣般的嗡鸣在耳边炸响。
她摔倒在地,芯片猛地弹出,冒出一道白光后彻底烧毁。
可在那烧毁前的一秒,屏幕上那串文字已然清晰写下:
【已定位错误体源点:Δ昭渊/备份人格/激活阈值达成】
苏离怔住了。
她感觉有一道极轻的声音,在她脑中慢慢浮现。
像是一个被锁了许久的记忆,轻轻拉开了门。
那声音,是她的语调,却绝不是她的意识。
它说——
“终于到我了。”
苏离瞳孔微缩。
这个声音,她以前听过。在梦里,在镜子里,在那些看似不属于她却能精准触发她生理反应的画面中。
她喃喃道:
“……昭渊。”
耳边的声音,缓缓笑了。
像是谁终于等到了掌控方向盘的机会。
她知道,测试——真的开始了。
她不是被观察的那一个。
她,是被替换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