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在怀表打开的瞬间。
昏黄的马灯光晕下,照片上那个穿着初中校服、笑容天真的幼年郑香,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林默的眼球,直抵大脑深处!荒谬感、恐惧感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初中校服!那套蓝白相间的校服,分明是他们升入初中后才统一发放的!照片上的郑香,至多不过七八岁!这怎么可能?!
林默的呼吸停滞,血液似乎都冻结了。他僵立在门口,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死死盯着那张泛黄的、散发着诡异时间悖论的照片。
桌旁的黑衣男人——影,似乎并未因林默的闯入而显露出丝毫意外或恼怒。他平静地合上怀表盖,那声轻微的“咔哒”合盖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某种审判的落锤。他的目光(林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穿透阴影的注视)在林默惨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
“想活命的话,”影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地下空间的阴冷死寂,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混合着薄荷叶清凉感的低沉质感,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就抓紧。”
林默还没反应过来“抓紧”什么,影已经站起身。他的动作流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宽大的黑色卫衣下摆无声地垂落。他没有再看林默,径直走向房间另一侧——那里并非墙壁,而是一扇毫不起眼的、漆成铁灰色的厚重防火门,与粗糙的水泥墙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影伸手,握住了冰冷的门把手。他的手指修长苍白,在昏黄的光线下近乎透明。
“吱呀——”
沉重的防火门被他轻松拉开一条缝隙。门后并非林默预想的工地通道或另一个房间,而是一片翻滚涌动的、乳白色的浓雾!那雾气浓得化不开,仿佛实质的棉絮,隔绝了所有视线,只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非自然的微光。
“走。”影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侧身让开门口,示意林默先进。
身后的黑暗中,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哒…咔哒…”关节声响似乎又近了一些,如同催命的鼓点。林默别无选择。他咬紧牙关,忍着膝盖的剧痛,几乎是闭着眼,一头扎进了那片浓稠的、冰冷刺骨的白色迷雾之中。
踏入雾气的瞬间,仿佛跌入了另一个世界。视线彻底被剥夺,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白茫茫。空气冰冷潮湿,带着浓重的、类似雨后森林深处腐烂树叶的气息,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臭氧电离后的金属腥味。脚下踩着的触感很奇怪,既不是土地,也不是水泥,更像某种光滑而富有弹性的未知物质。
影紧随其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身后的防火门。门合拢的瞬间,隔绝了地下工地最后一丝惨绿的光线和那些诡异的声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浓雾和死寂。
“跟紧。”影的声音在雾中传来,方向感变得极其模糊。
林默只能凭感觉,紧紧跟在影那模糊的黑色轮廓之后。影的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定,仿佛对这迷雾中的路径了如指掌。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前方的影突然停下脚步。雾气中,隐约又出现了一扇门的轮廓——同样厚重、毫不起眼的灰色防火门。
影再次伸手拉开。
“呼——”
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流猛地灌了进来!不再是冰冷的腐叶气息,而是干燥、灼热的沙漠热风,夹杂着粗糙沙粒摩擦皮肤的刺痛感!门后的景象在浓雾中一闪而过——是漫天黄沙和刺目的骄阳!林默甚至看到了远处被风蚀的、如同巨兽骸骨般的嶙峋怪石!
林默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但还没等他看清,影已经拉着他踏入了这扇门,并迅速将其关上。脚下的触感瞬间变成了滚烫的沙砾,灼热的空气几乎让人窒息。然而,影并未停留,他毫不犹豫地走向这片沙海中突兀出现的下一扇灰色防火门。
开门。
这一次是刺骨的寒风和鹅毛大雪!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刀刮过脸颊,瞬间将皮肤冻得麻木。眼前是白茫茫的雪原,呼啸的风声掩盖了一切。
关门。开门。
潮湿闷热的热带雨林气息扑面而来,浓重的植物腐烂味和虫鸣鸟叫瞬间充斥耳膜。巨大的蕨类植物叶片几乎擦着林默的头顶。
关门。开门。
咸腥冰冷的海风,震耳欲聋的浪涛声,脚下是湿滑的礁石,远处是无垠的、翻滚着墨色巨浪的黑暗海洋……
林默彻底迷失了。恐惧被极致的震惊和荒诞感取代。他们仿佛在无数个截然不同的极端环境中穿梭跳跃。每一次推开防火门,都像撕开了现实的一道裂缝,踏入一个全新的、支离破碎的时空碎片!空气的温度、湿度、气味、声音、脚下的触感……都在疯狂地切换!唯一不变的,是眼前影那沉默的黑色背影,和那扇扇仿佛无穷无尽的灰色防火门。
十七次。林默在心中默数着,每一次门的开合都让他的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随意丢进万花筒的蚂蚁,在光怪陆离的碎片中无助翻滚。
当影推开第十七扇,也是最后一扇防火门时,一股熟悉得令人落泪的气息混杂着食物的香气,猛地涌入了林默的鼻腔!
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潮湿的、带着淡淡煤烟和食物油腻气息的巷子空气,混合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炖煮牛肉和香料的醇厚香气!
门外的浓雾瞬间消散。
林默踉跄着迈出门槛,脚下踏实的青石板路面让他几乎虚脱。他贪婪地呼吸着这熟悉而珍贵的空气,肺部因剧烈的喘息而刺痛。眼前是一条狭窄而熟悉的旧巷,两侧是斑驳的砖墙,墙根处生长着顽强的青苔。巷口昏黄的路灯下,一块老旧的、红底金字的招牌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暖而油腻的光晕——
“陈记牛肉面”。
是陈叔的面馆!
林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回来了?从那个诡异的地下工地,穿越了十七个光怪陆离的碎片世界,回到了他从小吃到大的、充满烟火气的面馆门口?
他猛地回头,身后哪里还有什么防火门?只有一面爬满青苔和藤蔓的、再普通不过的巷墙。仿佛刚才那如同噩梦般的穿越,只是安眠药残留的幻觉。
“进去吧。”影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依旧平淡无波。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面馆门口,宽大的兜帽依旧低垂,遮住了面容,只有那缕淡淡的薄荷烟味萦绕不散。
面馆里亮着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几张油腻的折叠桌旁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夜归的食客。熟悉的牛肉汤香气浓郁得几乎有了实质感,温暖地包裹着林默冰冷疲惫的身体。他像是从地狱边缘爬回了人间,巨大的安全感让他鼻子发酸。
陈叔,那个系着油渍围裙、头发花白、脸上总是带着和善笑容的胖老头,正站在热气腾腾的大汤锅后面忙碌。看到林默推门进来,他浑浊的眼睛里立刻亮起了熟悉的光。
“哟!小默?”陈叔的声音洪亮而充满惊喜,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这都几点了?还没吃饭?快进来快进来!”他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一边麻利地拿起一个大海碗。
林默在靠门最近、灯光也最暗的一张空桌旁坐下。影无声地坐在他对面的阴影里,整个人仿佛融入了黑暗,只有那盏马灯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手边,被他随意地放在油腻的桌面上,散发着微弱却固执的暖光。
“还是老样子,加辣不加葱?”陈叔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汤色红亮、铺满了大片酱色牛肉和翠绿香菜的面条走了过来,脸上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慈祥笑容。他一边问着,一边极其自然地用长筷子从旁边一个小砂锅里,又夹起一块炖得软糯透亮、几乎要化开的牛筋,稳稳地放在林默碗里那块最大的牛肉上。
“嗯…嗯,谢谢陈叔。”林默的声音有些哽咽。熟悉的关怀,熟悉的味道,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幕,此刻却让他有种想哭的冲动。他拿起筷子,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辣椒的辛香直冲鼻腔,胃里传来一阵饥饿的痉挛。他下意识地,用筷子夹起那块额外多给的、软烂诱人的牛筋,想要递给对面阴影里的影。
“你……”
“啪!”
一声脆响,伴随着女人尖利而愤怒的呵斥,如同惊雷般在小小的面馆里炸开!
“林默!你在跟谁说话?!”
林默手腕剧痛,筷子脱手飞出。那块油亮的牛筋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掉在地上,滚满了灰尘。那只盛满了滚烫汤面的大海碗,被一只突然从旁边伸出的、带着风的手狠狠扫落!
“哐当——哗啦!”
瓷碗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面条、红亮的汤汁、大片的牛肉和翠绿的香菜,如同爆炸般飞溅开来,泼洒在油腻的地面和林默的裤脚上,留下一片狼藉和灼热的刺痛。
整个面馆瞬间安静下来。所有食客都停下了筷子,愕然地看向门口。
林默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缓缓抬起头,看到了母亲那张因为愤怒和惊恐而扭曲的脸。她穿着居家的薄外套,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匆忙赶来的,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
“妈……”林默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我问你在跟谁说话?!”母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她的手指颤抖着,直直地指向林默对面的位置——那片被面馆灯光遗忘的、最深的阴影角落。
林默顺着母亲的手指,猛地转头看向影。
影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宽大的兜帽低垂。他刚才似乎正要点燃一支细长的、带着银色滤嘴的香烟。此刻,那支香烟正被他修长的手指夹着,悬停在半空中。打火机幽蓝的小火苗在他指尖跳跃着,照亮了他指节处苍白的皮肤。
就在母亲愤怒的质问声落下的瞬间,就在林默转头看过去的刹那——
影指尖香烟上,那截燃烧过的、灰白色的烟灰,仿佛失去了重力般,并没有自然坠落。它极其诡异地悬浮在半空中,就在那点幽蓝火苗的上方几厘米处!
然后,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那截悬浮的烟灰,如同被无形的笔锋牵引着,在空中极其流畅地、清晰地勾勒出了三个燃烧的、闪烁着微弱火星的汉字:
**守梦人**
字迹清晰,笔画古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神秘感。
下一秒,仿佛只是一个幻觉,又或者是被面馆里骤然卷起的一股穿堂风拂过。
那三个由燃烧烟灰构成的字,连同那截悬浮的烟灰本身,无声无息地、彻底地消散了。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影指尖那支香烟上,一点猩红的火头,在幽暗的阴影角落里,无声地明灭着。
而林默的母亲,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影所在的那片阴影里,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比鬼魅更可怕的东西。她甚至顾不上地上的狼藉和周围食客惊诧的目光,一把抓住林默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跟我回家!现在!”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林默被母亲粗暴地拽离座位,踉跄着向外走去。在身体被拽出店门的最后一瞬,他猛地回头,视线越过愤怒的母亲肩膀,再次投向那个角落。
阴影依旧浓重。
桌面上,那盏散发着昏黄暖光的马灯,静静地立在那里。
而那个穿着黑色卫衣的身影——影,连同那支明灭的香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凉的薄荷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