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渊市的雨季总是黏腻而漫长。雨水冲刷着旧城区斑驳的墙壁，顺着“时光裂隙”书店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缝隙渗进来，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雨水混合的独特气味，一种陈年的、略带苦涩的芬芳。
林默蜷在柜台后那把吱嘎作响的藤椅里，一本封面磨损严重的《海渊旧闻录》摊在膝上。他看得并不专注，目光时不时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湿漉漉的街道。隔壁陈胖子电脑维修店里传来一阵暴躁的敲击键盘声，夹杂着几句含糊不清的国骂，是胖子又在游戏里被人坑了。
“时光裂隙”不大，甚至可以说逼仄。书架高耸，几乎顶到天花板，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旧书，从泛黄的武侠小说、过期的学术期刊，到一些稀奇古怪、封面都难以辨认的线装册子。光线昏暗，只有几盏老式吊灯投下昏黄的光晕。这里与其说是书店，不如说是林默为自己和这些被遗忘的文字搭建的一个避难所。
他是这里的老板，唯一的员工，以及最主要的顾客。孤儿的身世像一层模糊的滤镜笼罩着他的过去，海渊市福利院的集体记忆是他童年的底色。成年后，他用微薄的积蓄盘下了这家濒临倒闭的旧书店，取名“时光裂隙”——一个能暂时隔绝外面那个光怪陆离、飞速运转的钢铁森林的小小缝隙。
他喜欢这里的安静，喜欢指尖划过书页的触感，喜欢在故纸堆里偶然发现一个尘封故事的惊喜。生活清贫，房租、水电、进书的微薄成本像三座小山，但他乐得清静。直到今天下午，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
门上的铜铃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林默懒洋洋地抬眼，随即微微一怔。
门口站着一位女子。雨水打湿了她高级定制套装利落的肩线，却无损她通身散发出的冷冽与精致。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她的五官极为明艳，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像结冰的湖面，没有任何温度。她手里拿着一柄收拢的长柄黑伞，伞尖的水珠滴落在门口粗糙的水泥地上。
她没有看林默，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拥挤的书架、积灰的角落，最后落回林默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评估，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的价值。
“林默先生？”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是我。您找书？”林默放下书，站起身，脸上习惯性地挂起那副散漫随和的笑容，试图消解对方带来的压迫感。他认出来了，或者说，他猜到了。这种气质，这种穿着，出现在旧城区这种地方，目的绝不会是买一本旧书。他曾在本地财经新闻的边角瞥见过这张脸——苏瑾，“深蓝资本”那位以手腕强硬、效率卓绝著称的年轻高管。
“苏瑾，‘深蓝资本’投资发展部。”她递出一张质感极佳的名片，动作简洁有力，“我们正在评估旧城区的复兴潜力。‘时光裂隙’所在的这片区域，地理位置优越，具备极高的综合开发价值。”
林默的心微微一沉，面上笑容不变，接过名片，指尖触到名片边缘冰冷滑腻的材质。“深蓝资本？苏总监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不过……复兴？听起来像是要把我们这些老骨头都扫进历史垃圾堆。”
“城市的发展需要新陈代谢，林先生。”苏瑾的声音毫无波澜，“‘深蓝’的规划旨在提升区域整体价值，创造更宜居、更现代化的环境。我们计划收购这片区域的土地产权，进行统一开发。”
“收购？”林默把玩着那张名片，目光扫过她身后雨幕中模糊的旧街景象，“包括我这间小破店？”
“是的。”苏瑾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冰湖般的眸子似乎要将他看穿，“‘深蓝’会提供一份合理的补偿方案，足以让你在更好的地段重新开始。”
林默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苏总监，您可能不太理解。‘时光裂隙’对我来说，不是一门生意，也不是一块地皮。它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是家。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过去的一点东西。重新开始？不，谢谢您的好意，我哪儿也不去。”
意料之中的拒绝。苏瑾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在记录一个客观事实。“林先生，情怀无法阻挡时代的车轮。‘深蓝’的收购计划是董事会决议，势在必行。我建议你认真考虑我们的方案，这可能是你能得到的最好条件。”
她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过：“方案细节会由法务部正式送达。告辞。”
没有多余的客套，她转身推门，黑伞在雨中“唰”地撑开，隔绝了书店里昏黄的光线。高跟鞋敲击湿漉漉路面的声音清脆而渐行渐远，很快被雨声吞没。
林默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凝重。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张名片，“深蓝资本-苏瑾-投资发展部总监”，烫金的字体在昏光下有些刺眼。
“深蓝资本……”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名片边缘。这个名字在普通人眼中是金融巨鳄，是财富与权力的象征。但林默模糊的童年记忆深处，似乎对这个名字有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恐惧？他甩甩头，把这荒谬的念头抛开。也许是最近压力太大，总做些光怪陆离的梦。
他走到门口，看着苏瑾消失的方向。雨水连成线，将旧城区切割成模糊的色块。深蓝资本的触角终于伸到这里了。他清楚，苏瑾口中“合理的补偿”和“势在必行”意味着什么。以深蓝的能量，碾碎他这样的小店，比碾碎一只蚂蚁难不了多少。
守护书店？他靠在门框上，感受着门板传来的凉意，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螳臂当车罢了。但让他拱手相让？绝无可能。这里是他与过去、与父母那点虚无缥缈的联系最后的锚点。他必须守住，无论代价如何。
他关上门，将潮湿的冷意隔绝在外。书店里重归昏暗与寂静，只有雨滴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他需要透透气，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目光扫过书架，最终停留在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品相最差、来源最杂的旧书，是他以极低价格甚至免费收来的，其中混杂着一些他从未仔细翻阅过的古怪册子。
也许，在故纸堆里翻找，能暂时忘却眼前的困境？或者，只是习惯性的逃避？
他走到那个角落，蹲下身，随手拨开几本封面脱落的旧杂志。手指触到一个坚硬粗糙的物体。拨开覆盖的灰尘，露出一本深褐色、材质不明的书册。它不像纸，更像某种鞣制过的皮革或薄木片，边缘磨损得厉害，封面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一些仿佛天然形成的、扭曲的纹路。
林默从未见过这本书。它是怎么混进来的？是哪个收破烂的夹带的？还是之前哪位顾客遗忘的？
好奇心驱使他将它抽了出来。入手的感觉很奇特，沉重，冰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力？仿佛书册本身在微微脉动。
他拂去封面厚厚的积灰，露出下面更清晰的纹理。那些纹路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有了细微的变化，像某种活物的血管在微弱地搏动。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钻入鼻腔，不是霉味，更像是……铁锈混合着某种古老香料，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鬼使神差地，林默翻开了封面。
没有扉页，没有目录。第一页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文字。扭曲、狂放，如同纠缠的藤蔓或痉挛的神经，散发着一种原始的、令人不安的美感。这些文字并非印刷，更像是用某种深褐色的、干涸的液体书写而成。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文字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粗糙的表面。
就在指尖接触到文字的刹那——
轰！！！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爆开的、无声的巨响！
林默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撕碎、扭曲、重构！
无数破碎的、高速旋转的画面和声音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他的脑海！
刺耳的刹车声！尖锐得能撕裂耳膜！
刺目的车灯光柱！像两柄燃烧的巨剑，穿透雨幕，直直射来！
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小默——！！”那声音里蕴含的恐惧和绝望让他心脏骤停！
一个男人模糊的、染血的侧脸，嘴唇翕动着，似乎在拼命喊着什么，但被巨大的撞击声淹没……
飞溅的玻璃碎片！折射着混乱的光影……
冰冷刺骨的雨水拍打在脸上……
还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蓝色！像是某种旗帜，或是制服上的徽记，在混乱的雨夜背景中一闪而过！
痛苦！难以想象的痛苦瞬间攫住了林默的整个头颅！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四面八方刺入他的太阳穴，狠狠搅动！又像有人用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后脑！视觉、听觉、触觉……所有的感官都在尖叫、扭曲、破碎！
“呃啊——！”他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猛地向后倒去，重重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哗啦一声，几本旧书被震落下来。
手中的古书脱手飞出，跌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世界天旋地转。书店的景象在他眼中变成了模糊晃动的色块，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尖锐嗡鸣，盖过了窗外的雨声和陈胖子那边的键盘声。剧烈的头痛如同海啸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喘着粗气，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刚才那是什么？幻觉？噩梦？还是……记忆？
父母……车祸……那片刺眼的蓝色……
混乱、恐惧和剧烈的生理痛苦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吞噬。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四肢软绵无力。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淹没的边缘，一种极度危险的本能预感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大脑！
门外……有人！
不是苏瑾去而复返的脚步声。是更轻、更隐秘、带着某种……猎食者般气息的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