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将侯府朱漆大门染得愈发深沉。铜镜里的沈清辞,脸白得像宣纸上未干的墨痕,巧云的指尖在发抖,赤金累丝嵌明珠的牡丹钗磕在我的发间,冰凉的珠玉钻进头皮,疼得我眼眶发热。可这点疼,哪里抵得上心口那道疤——三年前那个春日,我追着只翅尾带金的蝴蝶跑进父亲书房,屏风后漏出的话,像淬了冰的针,一针针扎进骨头里。
“北边战事吃紧,户部亏空得见底了,”父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疲惫,“镇国公那边松了口,只要清辞嫁过去,雁门关的粮草就能再撑三个月。”暗卫的声音闷沉沉的:“小姐才十五……”“她是侯府的女儿,”父亲打断他,案几上的茶盏轻颤,“命里该担的。”
蝴蝶停在窗棂上,翅膀扇动的影子落在我手背上,暖融融的。可我手里的素色绢帕,“啪嗒”一声掉在金砖地上,声音在静悄悄的书房里,像敲碎了什么。父亲猛地掀开屏风,看见我时,那双总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瞬间空了。
红盖头落下的那天,盛京下了场罕见的热雨。盖头是上好的苏绣,绣着百子千孙图,可雨水打透了盖头,丝线晕开,像一张张哭花的脸。十里红妆从侯府铺到镇国公府,鎏金的妆奁、描银的箱笼,被雨水浇得发亮,人人都说沈家小姐好福气,踩着金山银山嫁进了国公府。只有巧云扶着我的手在抖,她袖袋里藏着我偷偷塞给她的半块杏仁酥——那是我从前最爱的零嘴,往后怕是再吃不着了。
喜堂的烛火跳得厉害,镇国公府二公子萧彻掀开盖头时,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硝烟味,混着些微的雪气。他的眼睛很深,像雁门关外的寒潭,望过来时,竟没有半分新郎官的热络,只有一句低低的“委屈你了”。他斟了两杯合卺酒,酒液琥珀色,在夜光杯里晃荡。“三日后我回雁门关。”他说,指尖碰过我的杯沿,带着常年握剑的粗粝。
我仰头饮尽,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疼,眼眶却更干了。“将军保重。”我说。他转身离去时,玄色披风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险些熄灭。那夜我坐在铺满花生桂圆的婚床上,听着更夫敲过三更,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的,像谁在哭。
往后的日子,我成了镇国公府的二少夫人。晨起要去给婆母请安,她总爱用银簪挑着我的衣襟看料子,说“侯府出来的姑娘,该穿得金贵些”;午时要陪各位妯娌吃茶,听她们说东家长西家短,话里话外总绕着“萧二公子在边关三年,怕是早忘了府里还有位夫人”;傍晚要去祠堂抄经,檀香熏得人发困,手腕悬久了,酸得像要断。
我把自己裹在层层叠叠的绮罗里,锦缎的流光遮住身上的骨头,像一尊被裱在华美画框里的像。直到那年仲夏,我在后花园的蔷薇架后,撞见了清欢郡主。
她是萧彻的胞妹,镇国公府最娇纵的嫡女,正穿着身宝蓝色劲装,手里的长剑挽出朵银亮的花。阳光穿过她飞扬的发丝,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她转头看见我,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子:“嫂嫂也来看我练剑?”不等我答话,她已将另一柄短剑抛过来,“接住!”
剑柄硌在掌心,带着些微的凉意。我握着剑,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清欢却笑起来:“嫂嫂从前定是练过的,你看这握剑的姿势,藏不住的。”她不知道,我幼时总爱扒着演武场的栏杆看兄长练剑,兄长偷偷教过我几式,说“我妹妹将来要嫁个能护着她的,可自己也得有点本事”。
从那以后,每个寅时,天还蒙着层灰蓝,我就溜去府里最偏僻的演武场。清欢早就等在那里,她教我如何沉腕,如何让剑锋带起风,如何在转身时避开对方的招式。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粗布的练舞服,黏在背上,竟比熏衣香更让人踏实。有一次我练得急了,剑锋扫过她的袖口,划开道小口子,她却满不在乎地笑:“嫂嫂进步真快,再过些日子,就能赢我了。”
那时我总以为,日子或许能慢慢暖起来。萧彻每月会托人捎信来,信里从不说家常,只说边关的风沙如何大,说新种的苜蓿长势好,说雁门关的雪下得能埋了马腿。我把那些信仔细收在妆匣底层,压着块他送的玉佩,青白色的,上面刻着只展翅的雀。
变故来得比秋风还快。入秋那日,我正陪着婆母赏菊,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脸色惨白:“老夫人,不好了,侯府……侯府被抄了!”
手里的青瓷茶杯“哐当”碎在地上,茶水溅湿了我的藕荷色罗裙。我疯了似的往祠堂跑,公公正跪在祖宗牌位前,檀香的烟缭绕着他的银须。“求公爹救救我父亲!”我“噗通”一声跪下,额头磕在冰凉的青砖上,一下,又一下,直到血腥味漫进鼻腔。
公爹转过身,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沈大人贪墨军饷,铁证如山,这是朝廷的事,国公府插手不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渗血的额头,“你既嫁入萧家,就该忘了沈家的根。”
我走出祠堂时,天阴得厉害,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萧彻就站在廊下,玄色披风沾着风尘,想来是刚从边关赶回来。他看着我额角的血,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将军不必为难。”我扯出个笑,笑得脸疼,“我明白规矩。”
那夜我坐在窗前,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案上投下细碎的影。研墨时,指尖总在抖,写休书的纸被墨点污了三张,才终于写出工整的字:“妾沈氏清辞,德薄才疏,难配萧门……”写到“萧门”二字,眼泪“啪嗒”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像朵开败的花。
第二日把休书递给他时,他捏着那张纸的手,指节白得吓人。“沈清辞,”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你可知,这纸休书一递,你从这里走出去,就再也不是镇国公府的二少夫人了?”他盯着我,眼睛里有红血丝,“盛京之大,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我伸手摘下发间的牡丹钗,那钗子硌了我三年,终于能卸下了。我把它放在他掌心,冰凉的珠玉贴着他的皮肤。“萧彻,”我望着他,忽然想叫他的名字,“你见过笼里的雀吗?羽毛再亮,也飞不高的。我宁愿做只檐下的燕,挨冻受饿,至少能看见天。”
他的手猛地攥紧,钗子的尖儿刺进他的掌心,渗出血珠。可他没松手,只看着我,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东西,像雁门关外将起的风暴。
我离开国公府的第三天,在城郊的茶肆躲雨,撞见了他。他浑身是血,玄色披风被划开好几道口子,肩上插着支箭,箭羽还在颤。他看见我时,像是忘了疼,几步冲过来,一把将我按在茶肆斑驳的土墙边,力道大得要捏碎我的骨头。
“为什么不逃?”他吼出声,眼睛红得吓人,“我不是让清欢给你送了盘缠和路引吗?让你往南走,去江南,去没人认识你的地方!”
我被他吼得发懵,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混着血,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去狱里看了我爹。”我低声说,“他瘦得脱了形,说……说对不起我。”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还有人喊“抓住叛臣之女沈清辞”,声音越来越近。萧彻猛地回头,抽出腰间的剑,剑身在雨里闪着寒光。“抱紧我。”他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不等我反应,就拦腰将我抱起,踩着茶肆的窗台跃了出去。
风灌进我的领口,我死死攥着他的衣襟,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混着雨水,竟奇异地让人安心。他带着我往密林里跑,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箭矢“嗖嗖”地从耳边飞过。他忽然往旁边一扑,将我压在身下,一支箭擦着他的后背钉进泥土里,箭羽嗡嗡作响。
他带我躲进密林深处的破庙,庙顶塌了一半,漏下的雨丝打在我们身上。他靠在断墙上,脸色惨白,我撕开自己的裙摆给他包扎肩上的箭伤,指尖碰着他的皮肤,烫得吓人。“你不该来的。”我咬着唇,眼泪往下掉,“国公府会被我连累的。”
“连累?”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沈清辞,你以为我这三年在边关,真是为了打仗?”他咳了两声,血溅在胸前的衣襟上,像开了朵凄厉的花,“我爹早就知道你爹是被冤枉的,可他不敢动,朝堂上的浑水太深,他怕……怕把你卷进去。”
他喘着气,伸手想碰我的脸,却没力气抬起。“我每次托人给你带信,都让清欢在信里夹张边关的地图,”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想着,等我找到证据,就带你走,去雁门关,去看雪……”
庙外传来刀剑相击的脆响,是追兵找来了。萧彻猛地推开我,挣扎着站起来,提剑挡在我身前。“你从后门走,”他回头看我,眼神亮得惊人,“清欢在山下等你,她手里有证据,能救你爹……”
他的话没说完,一支冷箭从破庙的窗洞射进来,正中心口。他闷哼一声,却没倒下,反手一剑劈倒冲进来的兵卒。更多的人涌进来,刀光剑影里,我看见他像株被狂风撕扯的树,明明已经摇摇欲坠,却死死护着我身前的那片空地。
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血顺着他的腿往下淌,在地上积起小小的水洼。有个兵卒绕到他身后,举刀就砍,我想喊他小心,却发不出声音。他像是有感应,猛地转身,用后背生生受了那一刀。
“萧彻!”我终于喊出声,声音碎得像玻璃。
他回头看我,笑了笑,嘴角全是血。“清辞,”他说,“别做……困在绮罗里的鸟……”
他的剑“哐当”落地,人也跟着倒下去。我扑过去抱住他,他的身体越来越冷,怀里掉出个油纸包,滚出半块桂花糕,是我当年陪婆母听戏时,盯着小贩担子看了许久的那种。糕早就硬了,还沾着他的血。
我抱着他,直到追兵散去,直到清欢带着人赶来,跪在我面前哭。她手里拿着个锦盒,里面是父亲政敌伪造军饷账目的证据,墨迹还新鲜着。“嫂嫂,我们去救舅舅,去救我哥……”
可萧彻已经听不见了。他的眼睛闭着,眉头却舒展着,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我终究没能救回父亲。他在狱中染了风寒,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我捧着清欢找到的证据,跪在大理寺门前三天三夜,可没人理我。后来才知道,父亲的政敌早就倒了,可新上来的官,没人愿意翻旧案——一个死了的罪臣,何必费力气去证明清白。
清欢后来被公爹送去了江南,说是远嫁,其实是避祸。临走前她来看我,给了我一把剑,是当年她教我练剑时用的那把。“嫂嫂,你要好好活着。”她说,眼睛红得像兔子,“我哥说,你该看遍天下的。”
我没走。我在镇国公府外的巷子租了间小屋子,那屋子矮得抬手就能摸到房梁,冬天漏风,夏天闷热。可我守着它,守了一年又一年。
国公府的演武场,后来真的种满了野菊,是清欢托人种的。每年秋天,金浪似的花海漫过青砖地,我会悄悄溜进去,坐在当年练剑的石阶上,看风吹过花海,像有人在笑。
我学会了像男人一样打短工,学会了在市集上讨价还价,学会了在寒夜里裹紧单薄的被子。我不再穿绮罗,身上的粗布衣裳磨出了毛边,可我能抬起头,看见盛京的天,很高,很蓝。
只是每个月圆的夜里,我会坐在屋顶上,抱着那把剑,想起萧彻。想起他最后看我的眼神,想起他怀里那半块冰凉的桂花糕,想起他说“别做困在绮罗里的鸟”。
我终究是飞出来了,可天大地大,再没有哪片屋檐下,能让我停一停。
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像极了他信里写的雁门关的雪。我裹紧棉袄,走在雪地里,听见卖花的小贩在喊“新摘的腊梅”。我买了枝,插在鬓边,忽然想,若是他还在,会不会笑我,说侯府的小姐,怎么学起市井妇人的模样。
雪落在我的睫毛上,化了,像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