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僖公二十五年,临淄。
“公主,今儿想挽个什么样的发髻?”蔺姑手执桃木梳,立于蔓姜身后,眯着眼问道。
“我不要梳髻,我要拢冠。”蔓姜转过头,对着蔺姑撒娇道,“我还要穿缁衣,带盔甲。”
“难不成三妹想当将军?”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句温柔含笑的问话声。
蔓姜转过小脑袋,望向门口。
见是二姐文姜,蔓姜再顾不上梳头,旋身即起,欢天喜地跑了过去,甜甜地喊道:“二姐,你来了。”
蔺姑无奈的摇了摇头,放下桃木梳,微微躬身向文姜行了一礼,退至一旁。
文姜笑着张开手臂,将蔓姜自地上抱起,笑道:“几日不见,蔓姜又重了。”
“哪有。”,小手搂在文姜脖子上,嘟着小嘴不满道:“二姐,你怎地那么久都不来看我?”
文姜腾出一只手,刮了刮她的小鼻梁,半真半假地道:“阿姐在给蔓姜物色夫君呢。”
“二姐骗人,蔓姜才五岁,物色什么夫君,我看是阿姐你红鸾心动,想嫁人了吧?”
谎言被拆穿,文姜却也脸不红心不跳,笑着将蔓姜抱上梳妆矮几上,拾起台前的桃木梳,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着她那头乌黑发亮的青丝。
“蔓姜,如果有一天阿姐不在了,你可会想阿姐?”文姜状似无意的问道,神情间隐隐含着看不明的忧伤。
“二姐,你怎么会不在呢?”蔓姜似乎感觉到她的暗含的忧伤,转过小身板,取下她手中的桃木梳,捏在指尖随意摆弄,似无意地道:“就算你出嫁了,你还是蔓姜的阿姐,蔓姜还是能见到你的啊。”
文姜苦笑了一下,将她不安分的身子重新转了回去,取过她手里的桃木梳,含笑问道:“今天阿姐给你梳头可好?”
“好啊,阿姐给我冠发,我要穿父皇送的那套箭服。”蔓姜兴奋道。
文姜执着桃木梳的手僵了僵,无奈地笑了一下,父王将郑国送的箭服赐给了蔓姜,看来有父王在,她不用担心蔓姜受委屈了。
“蔓姜还真想当女将军?”文姜反问了一句,却还是依照她的意愿,给她冠了男子髻。
今日是文姜及笄之日,僖公邀请了诸国未成亲,年龄相仿的公子世子来观礼。
齐国作为周王室旗下的众多诸侯国之一,想要巩固和维系自己的地位,诸侯国之间的联姻必不可少,文姜作为齐国公主,长大后注定要离开齐国的。
昨日僖公已对文姜说过,须在及笄宴上选取一位良人,作为夫婿,这也是诸国公子愿意前来并不强大的齐国观礼的原因。
文姜之名,虽及不上五岁便有神女之称的蔓姜,却也因着美貌,远扬各国,加之僖公治国有道,齐国日益强大,来观礼的王孙贵公子倒也不少。
齐僖公坐高堂上首,公孙无知,姜诸儿,姜纠,姜小白坐下首,上卿高傒,国懿仲,坐客席首座。
文姜梳着高髻,穿着拽地衣,牵着蔓姜的手,来到大殿上时,席位皆满,待身侧的奴仆通传声响彻殿内时,数十道目光齐齐向文姜二人望来。
蔓姜年龄虽小,但终日与僖公相伴,谈论政事亦从不避讳蔓姜,以至于蔓姜见过的世面比久居深闺的文姜多得多。
此刻非但没害怕退缩之意,见文姜略有迟疑,反而握紧了文姜的手,自个走在了前头。
“蔓姜来了,来,到父王这来。”僖公坐于高位上,见蔓姜入殿,起身向她招手。
蔓姜转过头,朝文姜招了招手,文姜俯下身,蔓姜凑进她耳边,神秘兮兮的道:“阿姐,鲁国公子长得真好看。”
说完,也不待文姜反应,蔓姜已笑着跑到了僖公身旁,僖公宠爱的将她抱起,众臣见她穿着打扮早已见怪不怪,倒是愣倒了一众宾客。
文姜一头雾水,眸光微微瞥向鲁国座席,却见鲁恒公正眉眼含笑看她,忙收了目光,俏脸微红,微瞪了正窝在僖公怀里的蔓姜一眼。
蔓姜朝她眨了眨眼,小手去够桌上的酒盏,仰头正欲饮下,却被僖公夺下,“这酒烈,等蔓姜长大后才能喝。”
蔓姜不满的嘟着小嘴,似有生气的预兆,幸好文姜及笄礼开始了,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奴立于一旁,暗暗捏了把虚汗,暗叹,这小公主,可真不好伺候。
客席下首,郑国公子姬忽,扯了扯前席公子小白的衣袍,小白转过身,见他眸光落在蔓姜身上,似有不解,笑着解释道:“我家三妹自幼像男儿般教养,父王遂将这箭服赐予了她。”
姬忽笑了笑,“这箭服倒也配得上她的英气。”
小白淡淡的笑了笑,转了头,静观文姜及笄礼。
齐国及笄礼繁琐复杂,文姜却做得游刃有余,半分差错都无。
僖公对她的赞赏不以言表,就连众多他国之宾也对文姜露出钦佩之色来,不愧是齐国端庄娴雅,才学过人的文姜。
比之文姜,蔓姜却是吃饱喝足,小脑袋隔在僖公膝上,颇有些昏昏欲睡。
僖公欲要招来奴仆,将其送往寝宫,蔓姜却死活不肯撒手,僖公遂也只能作罢。
礼毕,僖公本欲自席站起,却碍于膝盖被蔓姜霸占,只得端坐席上,朗声对一座宾客道:“寡人二女文姜今日及笄,想必诸位已然听说文姜将在今日择婿,诸位不辞辛苦前来观礼,诚意自是不用说的,但寡人却不想委屈了文姜,这良人便由她亲自来选,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自然不会,文姜公主素来以貌美远扬各国,我等皆慕名而来,能求娶之乃我等之福,若不能,一饱眼福也不枉此行。”僖公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一人粗犷的嗓音。
此人正是鲁国恒公,他身着贵裘,额宽眉浓,相貌粗犷中透着王者的胸襟和大气。
“文姜多谢恒公谬赞,貌美谈不上,文姜只愿求得良人,厮守一生而已。”文姜立于大殿中央,并未因鲁恒公的赞誉而得意,反而谦虚的回道。
鲁恒公倒也不介意,端着酒盏,温和的问道:“那不知文姜心中何为良人?”
文姜轻轻一笑,眸色泛着异样的神采,徐徐转过身,对上右边客席。
满殿安寂。
众人的视线纷纷投向客席之上。
席位上除去齐国公子,便只有郑国公子姬忽一人年龄相符。
月前,北戎进犯齐国,郑国派公子姬忽出兵援助,大败北戎,获将少良和太良,活捉甲首三百,齐国得以戍守,自此,郑齐结盟之势愈发明显,此番齐女及笄,难道就是为了此事?
宾客心里纷纷有了猜测,更多的是为不能抱得美人归而遗憾。
“文姜听闻有人能百步穿杨,文姜喜箭术,欲觅知音。”文姜面容含笑,俊眸闪闪发亮。
叹息声竖耳可闻。
众人视线皆由文姜身上移向了郑国公子姬忽。
有羡慕,有嫉妒,有感叹,更有不屑……
宾客皆知,郑国公子姬忽,箭术超凡,无人能敌,文姜这么说,那良人便是他了。
文姜面含娇羞,一脸期待的望向姬忽,等待他的回答。
姬忽似没料到事情转变得如此快,一口茶水自口中喷出,恰好洒到前席的小白身上。
小白转过身,看着他失礼的模样,取笑道:“我知我家妹子貌美无双,能得了她的青睐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却也不必如此失礼,连我也一并遭殃吧?”
姬忽这才回过神,讪笑着替他拭去裙摆上的水渍,“无意之失,无意之失。”
小白笑着将裙摆扯了回来,“得了,佳人还在等你呢。”,往他后背推了一把,姬忽便被晃晃悠悠地推到了殿中央。
众宾客皆期待的看向他,等待他的回答。
文姜俏脸微红,行至姬忽跟前,微微躬身,面带娇羞地道:“不知公子可愿做文姜知音?”
姬忽低垂着头,两手交叠,拇指在胸前打转,似万分犹豫。
僖公见此,不免面露不悦,正要起身催促,却见蔓姜不知何时醒来,翻了个身,自他膝盖上站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茫然的看向殿内,傻乎乎的喊道:“阿姐,我听父王说,鲁公箭术超凡,和阿姐一身英气很是相配,原来阿姐早便看上他了。”
一室俱静。
众人皆知此乃齐国小公主蔓姜,虽知她认错了人,将郑国公子姬忽当做了鲁公,却无人敢出言纠正,只能以看好戏的心态,望向大殿中央。
文姜皱了皱眉,拿眼瞪了瞪蔓姜,正要出言反驳,却见郑国公子姬忽,缓缓行至鲁公席前。
伸手取下背上的映月弓,双手捧上,举至头端,敛了一身吊儿郎当之气,言道:“鲁公厚爱,非但授我箭术,且借我映月弓御敌,北戎已败,我却霸占映月弓甚久,如今物归原主,还望鲁公不怪。”
一座俱静,众客皆未料到,这名扬天下的射箭高手,竟是鲁公教出的,这么说来,鲁公的箭术比他还高了?
这转变似乎太快,许多人都反应不过来,就连鲁公,似乎也没料到事情会转变成这样,呆呆的立在席位上,半句话也说不出。
文姜迈步行至姬忽跟前,扬手夺下他手中的映月弓,神色复杂。
“姬忽,你这是在拒绝我?”手臂轻抬,高举映月弓,眸色朦胧,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姬忽叹了口气,移步后退半步,唇角微动,似有不忍。
“阿姐,你不是最喜欢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的将军吗?鲁公箭术超凡,骁勇善战,不正好适合阿姐?”蔓姜不知何时从首席上踱了过来,拉着文姜的手,踮起脚尖,凑进文姜耳边,试图劝道。
一向疼爱她的文姜,此时却没有被她的言语打动,反而一点点的将手抽回,定眼望着姬忽。
“为什么?我文姜哪里配不上你?”文姜看着姬忽,质问道。
客席上传来倒抽气的声音,没有人想到,齐国文姜,竟会如此执着。
明知他已拒绝,却还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不等于自取其辱。
果然,僖公面色不是很好,为解救这尴尬的场面,他站起身道:“文姜,鲁公箭术比之姬忽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便嫁了吧。”
“阿姐……”蔓姜伸出手,扯了扯文姜的衣袖,示意她就此作罢。
却没料到,文姜这次像是铁了心,不顾蔓姜阻挠,一步一步靠近姬忽,再一次质问道:“告诉我,为什么?”
姬忽抬眼,定定的望着他,眸中闪过不忍,却还是轻叹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齐大,非偶。”
声音清亮,足以让在座的人都听清。
文姜脸色蓦然变白,紧握着映月弓的手骨节泛白,贝齿紧咬下唇,直至渗出血来。
“哈哈……”文姜怒极反笑,映月弓自她手中掷出,重重的划过姬忽,摔到地上,断成两截。
殿中诸人惊呆,未曾料到素来有美貌之名,温雅之称的齐国文姜,竟会有如此失态的一刻。
“如此,便罢了。”朝僖公拜了一拜,提着裙摆,匆匆穿过众席位,欲逃离大殿。
“阿姐!”蔓姜小身子追了上去,小手自发自的牵上她的,“阿姐,他非你良人。”
文姜没理会蔓姜,反而吸了吸鼻子,转过头,对着一众宾客,道:“鲁公,我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