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撒哈拉
在一场盛大演出开始前,剧院内总是一丝光都没有的。这种刻意营造的黑暗效果既能让正在谈笑风生的人们压低嗓门收敛笑容,更能让人对即将光辉闪耀的舞台充满期待。
正是这份期待让我在黎明前睁开眼睛。帐篷里黑得不见五指,除了自己的呼吸心跳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随着视觉、听觉的渐渐恢复,知觉也跟着苏醒。我只感到冰冷刺骨,即使穿着两条裤子,没脱鞋和袜子,还裹着两条毯子,可还是冷得浑身发抖,尤其是两条腿,就像已经不存在了一样。究竟是怎样的心理期待让我甘愿忍受这份生理上的凄惨?半梦半醒的我也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符合逻辑的解释——这个早晨我要去看日出,而且是撒哈拉的日出。“撒哈拉”三个字像是一个连着兴奋神经的按钮,一旦触碰,人就一下子醒透了。
我钻出帐篷。这是个由十几顶灰色帐篷连在一起而形成的营地,位于北非撒哈拉沙漠,与人烟相距遥远。头顶的苍穹仿佛从未被污染,裸眼都能看到很深很远。满天繁星躺在一整块黑丝绒上,仿佛正在举行一场钻石拍卖会,都在比大比亮比美。身旁那堆已经烧了一夜的篝火只剩下明明灭灭的火星,像冷焰火似的没有一点儿温度,这让我觉得更冷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发现地平线上方的一角天空正在褪色。从纯黑到深蓝,从深蓝到浅蓝,渐渐地,那浅蓝又被稀释成淡淡的水白。随即那水白色的纸片像是要盖住一场无名大火似的,被火光映得满面通红,可纸怎能包得住火?连它自己都像是快被烧着了一样。我知道日出这场大戏的主角此时已在舞台后站定位置,只等大幕开启时的闪亮登场。
先是从地平线上蹦出一朵闪亮的火花,那分明就是一颗被点燃的星星。随后星光迅速扩展成一道光线,就像科幻电影里星球爆炸时的步骤,先是眨眼似的强光一闪,紧接着那光芒化成利刃将星球一分为二,爆炸之后的屏幕上只剩下一片醒目的白光。是的,天亮了,就是这个效果。
虽然远方的天空已经变成白色,可笼罩全身的仍是一团赤红色暖光,这光芒也把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相信在这一刻,被它照耀的还有刚从地洞里探出头的蜥蜴,还有那些卧在沙丘上将醒未醒的骆驼。
对于久居都市的人,可能无法体会日出对于沙漠居民的魔力。它不仅划分了黑夜和白天,还让万物重获能量,如若新生。
新的一天开始了。我,也已经不觉得冷了。
羊角村的晨光
乡村客栈的木质楼梯就像是个报警器,一踩上去就嘎吱嘎吱响个不停。为了不打扰其他房客休息,我下楼时不得不轻放脚慢抬腿,如果房子里装了监视器,此时屏幕上出现的一定是个形迹可疑的小偷。
在一楼餐厅我碰到客栈老板的太太,她正在一丝不苟地布置早餐餐桌。我跟她说想借辆自行车到村子里转转,她笑了笑表示同意,又指了指窗外花园边停着的一溜自行车说,任你选。见我仍旧站着不动,她才后知后觉地补充说道:在羊角村,车子都不上锁的。
羊角村就是这样一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村庄。它位于荷兰中部,据说几百年前开凿地基时工人挖出来几块远古时代的羊角化石,村庄也因此得名。如今的羊角村更像是个迷你版的威尼斯,纵横交错的水路把村庄缠绕分割成无数小岛,岛屿之间通过木桥连接。本来自驾小船在桥下穿行才是游览羊角村的地道方式,可我觉得清晨时的马达声一定比木板楼梯的嘎吱响声更加讨厌。村民一定只喜欢被鸡鸣狗叫等等自然界的声音唤醒,现在不是已经有了一个专有名词叫作“自然醒”吗?
在无人问津的乡间小路上,我骑着自行车哼着歌。想怎么骑都行,大撒把,甚至把手臂向两侧平伸,就像是一双可以飞翔的翅膀。一路骑骑停停,我的眼睛就像走进了一间画廊,视线就从一个画框移入另一个画框。
比如这一幅。鲜绿色的牧场上站着两匹矮种马,它们头碰头,身傍身。矮种马顾名思义,都个头不高,四肢短小,看起来像是天天喝啤酒的肚子垂得都快挨着草尖儿了。马身上全是细密扎实的短毛,只有马脖子后的鬃毛例外,那是一缕缕长长的浅红色软毛,从后往前盖在同样长长的马脸上,连眼睛都遮住了,像是披着块毛绒绒的盖头。再被朝阳照耀,就显得越发红了。
比如这一幅。一位老先生挥舞着一把长剪刀在帮家门口的灌木修剪多余的枝条。倚在墙根的一架梯子直通房顶,一个看起来应该是老先生孙辈的年轻人站在房顶铺着最新一季的芦苇秆。这时像是老先生儿媳妇的中年妇人从门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不锈钢奶桶,那桶的粗细和她的腰身不分伯仲。她把奶桶放在岸边,等着送奶工乘船而来。当然,所有这一切动态的风景都被阳光镶了一层金边儿。
又比如这一幅。其实当时我都已经骑过去了,可就在一瞥之后,我的魂儿就被收了去,心里有种像是错过什么大事似的惊慌。我赶忙刹车,往后退了几步,画框内分明就是《爱丽丝漫游仙境》的电影海报:近景是一棵大树,根粗冠茂,树旁铺着青绿色的草毯;中景是一架缓慢转动的风车,一只老猫蹲在风车旁边,也像风车一样不时转着脑袋;远景是那已经升到半空的太阳,发散出的金色光线从舞台后方照过来,把风车、老猫、巨树都映成剪影。腾起的晨雾又将这一切遮遮掩掩地覆盖。
仿佛就在一瞬间,时空倒转,我钻进海报,老猫一吹胡子,坏笑着说,请跟我来。
丽江的阳光
每当我被北京的雾霾天折磨得斗志全无的时候,总想买张机票逃到丽江。算来至今已经成功叛逃五次。可讽刺的是,当我被丽江的阳光晒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仍旧感到斗志全无。
我在丽江住在一间由纳西老宅改造而成的客栈。老宅中央是个露天庭院,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被一间正房和三间厢房围得水泄不通,当然,阳光还是有办法钻进来的。
每天上午,我通常会坐在院子里那张一臂宽却有两米来长的餐桌(有时是我的书桌,有时又是大家推杯换盏的吧台)旁边,看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把房顶的瓦猫(无论造型还是质地都有点像金銮宝殿檐角的麒麟、貔貅)照亮,瓦猫寓意吉祥,更有招财进宝的功效。随后阳光慢慢向下溜到二楼的窗棱上,不知躺在里面睡懒觉的家伙是已经醒了还是更不想起了。阳光继续向下拓展着自己的疆域,一楼墙面上那朵工笔牡丹就从黑暗里开出花来。在阳光的扫描下,院子里更多细节像被淋了一层显影液,渐渐有了形状、色彩和光泽。一条叫作宝宝的古牧犬趴在我的脚边,跟我一起“沾光”;笼子里关着的两只鹦鹉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其实它们的名字也叫叽叽、喳喳;还有院子里隆重盛开的几十种我能叫出名字和我叫不出名字的鲜花,谁让这间客栈叫作“花间堂”呢?这时我特别想找个朋友下盘棋,在阳光里下棋,心情好得可以大度地不去计较输赢,而这种超然又往往能让我超常发挥。
每天下午,我通常会爬到古城西面的狮子山上,找一间可以俯瞰整座古城风景的茶室。要一杯普洱,再随意摊开一本闲书,可以是自然、历史、小说,不可以是经济、政治、科技。纸面上的字句有一句没一句地看着,背景音乐也跟着有一句没一句地传进耳朵里。太阳在下山之前会把狮子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影子就像一条向前铺开的黑地毯,把古城的青瓦石墙盖得严严实实。
上午在院子里看着阳光一寸一寸地照进来,下午在半山腰看着阳光一米一米地消失,自在、自由、自得其乐,这就是我的丽江生活。可是许多初来丽江的游客摸不着这个门道。他们的一日生活往往是这样:上午店铺一开门,他们就开始忙着购物;中午餐馆一吆喝,他们就觉得饿了;晚上酒吧一沸腾,他们也想进去喝一杯。有人说现在的丽江越来越商业化,如果以游客的眼光打量丽江,那么它绝对是中国最商业化的旅游城市,还没有之一。但其实,丽江为旅行者提供的核心服务却是一分钱都不用花的。无论你住青年旅舍还是豪华酒店,无论你孤独一人还是朋友成群,都能沐浴到最灿烂的阳光。还有一种人,当他们一看到摩肩接踵的店和摩肩接踵的人时就会觉得心烦意乱。其实摩肩接踵只是丽江的一面,它还有气定神闲的另一面,在这里总能找到一处阳光照耀的安静所在,交几个朋友,谈几句理想。于是有些人像是被下了魔咒,再也不愿离开这里,他们每天只干一件事,就是眯起眼睛与阳光像情人一样对视。
有人会问,可以晒太阳的地方多得是,为什么你只对丽江情有独钟?就拿我去过的几个阳光之城来比较吧,丽江跟拉萨比少了几缕毒辣的紫外线,又比三亚的一味炎热多了几分阴影下的清凉。这里的空气洁净度高,日照充足,照片不用PS饱和度也照样色彩鲜艳。当阳光哗啦一下照下来,能让最不起眼的角落光彩夺目,让生活在这里的动物如在天堂,甚至连水果蔬菜都看起来比其他地方的更好吃。
一天上午,我用手机拍了一张花间堂的照片传到网上。照片上除了那条光明和阴影的交界线特别清晰之外,色彩构图都不是那么讲究,可这张照片被评论的次数却远超那些所谓的丽江著名景点。我终于知道我那些在北京写字楼里一抬头眼睛都能被映成灰色的朋友们最缺什么。
黄昏像场老电影
连着写了几篇日光在不同时地的不同斑斓,仿佛它永远都是舒心又温暖的。可凡事总有例外,比如八月伊斯坦布尔的午后阳光就显得没那么可爱了。被这种无比狠毒的阳光晒着,无论你咕咚咕咚喝掉多少水,都一点儿没有上厕所的需求。聪明的旅行者在这时候要么去洗个著名的土耳其澡,要么闷头在几乎全封闭的大巴扎里购物,或者还可以向当地人学习,在祈祷结束后,倚着清真寺里冰凉的大理石柱子美美睡个午觉。
我是在看到自己影子的长度超过身高时才敢出门的,此时的阳光依旧夺目刺眼,可它伸到皮肤上的触角已经没了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我住在一条小巷深处,小巷连着马路,就在过马路时,一辆有轨电车从我身前缓缓驶过。车上挤满了人,紧挨车门站着的是个十来岁的男孩,他的脸都快贴在玻璃上了。男孩的一只手握着身旁一根笔直的扶杆,在小手之上三寸的地方,还有一只大手,我看不清大手主人的面孔,却能看到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撑在男孩肩上。男孩的目光扫过我,又扫过一路的车水马龙,我的眼睛却牢牢盯着这对父子。当电车开过,我愣了会儿神,如同按下保存键,那一刹那的温暖就停在记忆里,又或者,是因为勾起自己的儿时回忆。
随后我也跳上一辆电车,透过驾驶室的车窗,我看到地面上的铁轨一路朝东朝北再朝西,在地上写下一个开口朝左的巨大U形字母。当车头朝东时,顺光时的风景都冒着金灿灿的油光,当车头朝西时,逆光时的风景又都黑咕隆咚的。金色与黑色在眼前交错闪过,这是否就是“黄”“昏”两个字的色彩学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