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金角湾这站跳下电车,这站下车的人也最多,因为金角湾连着一个码头,大多数当地人要从码头转乘渡轮回家,而对游客来说,这也是游览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游轮始发站(渡轮与游轮的航线其实一样,只不过又大又快的渡轮只在航道中央行驶,这让两岸的风景看起来就像微缩模型,而游轮则尽可能擦边儿而行),正是这道海峡让亚洲与欧洲两个大陆两两相望。我买的是夜游船票,一看时间尚早,就一个人在金角湾走走停停打发时间。
码头旁有一座跨海大桥,桥上钓鱼的人已经布下一字长蛇阵。他们的鱼竿斜斜地指向蓝天,鱼线跟鱼竿夹了一个锐角,再直直指向海心。他们的鱼饵并不是蚯蚓或者小块鱼肉,而是粘在大桥墩子上的一粒粒剥了壳的蜗牛,就像一团团暗黄色的鸽子屎。这时一个男孩的鱼竿沉了一下,他手腕一抖,被钩住的小鱼就在空中飞起来。鱼身子一挺一挺的,还在最后挣扎,牵扯着鱼线也跟着左右摇摆,却把自己钩得更死了。男孩的手指灵动地拨弄着鱼线,一拉一拽之间,小鱼就滑进他的手心。我一恍惚,怎么觉得那鱼线变成了琴弦?
大桥下的出租车站里停着许多趴活儿的黄出租。当最靠前的一辆开走后,后面的司机就从车里鱼贯而下,他们一手扶着车顶,一手抠着车窗,前腿弓,后腿绷,费力地往前推车补位,不知这样能省下几滴汽油。当四五辆出租同时向前缓慢移动时,我就看到了一只被断成几节的“蜈蚣”。
大桥正对着一座规模庞大的清真寺,里面的柱子数也数不清。斜阳之下,我看到从清真寺里迈步而出的人个个神采奕奕,我知道有些人是因为相信真主听见了自己的祈祷,另一些人则是因为刚刚睡了一个好觉。这时阿訇的声音从清真寺里袅袅升到半空,很快就和从其他清真寺里升起的同一种音符连成一片,嗡嗡,嗡嗡,虽然我完全听不懂阿拉伯语,可仍旧感到那声音像是要带着我一路往上穿透九霄云层似的。
我又恍惚了,眼前分明就是一座规模庞大的电影片场,那千年的背景,精美的布光,恢弘的配乐,让伊斯坦布尔的黄昏就像是场老电影一样。
魁北克童话
从蒙特利尔开往魁北克的火车晚上九点钟抵达。下车时的气温比白天又低了三四摄氏度。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夜风让我像是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有一种催醒的效果。虽然只是十月初,可这里已经有了北京深秋的味道。那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季节。
从站台几十盏老式煤油灯里散发出淡黄色的暖光,让眼前这座哥特风格的火车站就像是从大革命时期的法国直接搬来的,跟那些傻大笨粗的北美建筑更是一点儿边都沾不上了。
酒店班车沿着一条蜿蜒向上的小路穿过17世纪的城墙、18世纪的街道、19世纪的酒馆,当我看到酒店那扇吱吱作响的旋转木门时,就像看到《盗梦空间》里永远都在旋转的陀螺,真不知道它会把我转到哪个世纪。
显然我不想等到第二天再去城里游荡。洗了个热水澡就拎着相机出门了。老城的布局比想象中简单,从酒店大门拐个弯就能看到一座居高临下的城堡,以它为参照,怎样走都不会丢了。
此时店铺已经打烊,可橱窗里依旧灯火通明,就像店员开小差把店铺临时交给空气管理。一间印第安纪念品专卖店让我驻足最久。聚光灯下摆着一件插满羽毛的酋长头饰,羽毛根根血红,像是蘸了敌人的鲜血。还有一个狼头标本,狼眼中杀气重重,标本师留下了它在临死前的仇恨与绝望。
从十月初开始,北美就迎来了节日季,万圣节、感恩节、圣诞节、新年,摩肩接踵。打头阵的是主打妖魔牌的万圣节。我在老城里看到数不清的南瓜灯,从镂空的三角眼和月牙嘴里冒出的也是暖暖的黄光。市政厅的正门口还站着一个真人大小的尖鼻女巫,她手里提着的篮子里爬满黑色的毛绒蜘蛛。
在夜色中晃荡的灵魂可不只有我一个。路边一个吹萨克斯风的先生把悠扬的音符吹进清冷的空气,那声音仿佛是有温度的,让每个听到的人顿时觉得温暖。几个只穿单衣的酒吧招待抽空在路灯下抽烟,他们抱着肩跺着脚,烟瘾面前冷就不算什么了。酒馆里还有很多人聚着不散,他们制造的热闹跟曼谷纽约的歇斯底里不同,更像是一群普罗旺斯农民干完一天农活后的聚会,他们大声聊天、猛撞酒杯,用力拍着对方肩膀。
回到酒店时已过午夜。脚下那层厚实的红地毯从旋转门铺到电梯间,又从电梯间铺到客房。从窗口往外看去,对面的尖顶塔楼被暗绿色的冷光照耀,跟远方那连成一片的暖黄色灯光形成鲜明对比,让它看起来像是关着被恶魔囚禁的公主似的。此时一阵浓雾飘过,眼前的魁北克分明就是一个童话。
追极光的人
我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凌晨四点零三分。刚才还跟我并肩拍照的日本人此时已经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茫茫雪野中,再加上我身前立着的三脚架,就像大地上两棵不太挺拔的树,牢牢戳进及膝的深雪中。我一步都不敢乱动——刚刚只把右脚轻轻一挪,想换个稍微舒服一点儿的姿势,一团冰雪就顺着裤管滑进鞋里,积在脚踝处,不一会儿就感觉不到脚的存在了,跟打了麻药似的。
我执迷不悔地要把自己冻成僵尸的目的,只是为了拍摄一组关于极光的照片。本来在阿拉斯加的最初几天也拍到了几张不错的照片,可它们越绚烂我越不满足。因为我看到的极光是流动的,它在流动时还像变色龙一样不停变换着身体的颜色。对于如此丰富复杂的信息量,显然任何一张照片都无法记录和包容。我上网找到一种叫作延时摄影的拍摄方式,就是按照电影成像原理,把一秒分成二十四帧,每一帧塞进去一张以相同角度拍摄的照片,再连在一起放映,就成了一部关于极光的微电影(虽然我的相机有摄像功能,但夜晚能见度太低,拍出来的影像漆黑一片)。由于每张照片都需要三十秒到一分钟左右的曝光时间,于是为了拍摄一秒钟动态的光芒,我得在冰天雪地里站足半个小时。可一秒两秒又怎能撑满我贪婪的胃口?我暗下决心不拍到一百张决不罢休,此时只有三种外力能让我停止——电池没电,内存耗尽,或者,天亮了。
今晚的观测条件不错。我的拍摄地点远离市区,也就远离了光污染;正好又是月缺之夜,月亮变成窄瘦的一弯,这就像电影开场前先关了灯;室外温度接近零下30摄氏度,既然是只在极地才会出现的光芒,显然它更喜欢冷。但所有这些都只是极光出现的必要不充分条件,没人知道它会在何时出现在何地,唯一能做的,除了等,就是出门前多穿几件衣服。
和我一起追极光的人来自世界各地。退休的英国化学家凯伦说这是她遗愿清单中的一项;从国内来的四月说她从新闻里知道这两年太阳风暴活动频繁,极光出现频率很高;日本来的米吉姐说她在不久前失去了家人,她相信极光是一座通往天堂的桥,能让她看到亲人过得好不好。至于我自己的动机,则是为了完成这本新书的写作。在你即将看完的这第一章中,我从撒哈拉的日出写到荷兰羊角村的晨光,从伊斯坦布尔的黄昏写到魁北克的夜色。可又有哪种光芒能比极光更罕见、更神秘、更殊胜?所以我要以它压轴!
极光在凌晨两点左右出现,刚开始,星夜的一角像被打开了一扇时空之门,从里面冒出无穷无尽的绿色烟雾,随后那烟雾变成头顶的一片森林,如果脚下有一条通往森林的路,我倒是乐意闯进去看个究竟。再后来森林散了形,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轻轻一抚,如同键盘上的琴键一个一个被按下去再一个一个地弹起来。当我被满天寂然涌动的光芒照耀的时候,突然觉得一切荣辱沉浮都抵不上这一瞬间的仰望。在漫长的旅途中,总会有这么一束光,让我们肃然起敬。
我一边仰望极光的变化,一边勤劳地按着快门。在仰与按这两个动作之外,还有一种动态的行为在头脑的宇宙里左突右蹿——我在思考、琢磨、冥想。在所有这些看不清来路摸不着去向的脑电波轨迹中,我好不容易抓到一条,并极力想要把它理清:在成为职业旅行者之后,我听到了一些质疑的声音。这些质疑的核心论点是,把爱好当工作,就一定不再纯粹,也就少了许多原始的乐趣。这个安静的追极光的夜晚,恰是对质疑的响亮回应。其实爱好是个比工作辛苦太多的事情,如果单纯是工作,我不会为了拍极光而在阿拉斯加的冰雪中站着过夜,还熬走了以最抗寒和最有耐力著称的日本人。对我来说,旅行的意义已经从发现自我过渡到分享世界,我就是要把这世界的美好与精彩分享给更多的人去看去听去感受。人活着总要有点信仰,这是任何工作都不能给的。
漫漫长夜,最难抵抗的并不是穿透层层棉衣的寒气,而是当所有光芒顿时收敛,就像这世界根本不存在极光这回事的时候,是否还要继续等待?对我来说,这是比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①更难回答的问题。没人知道这场音乐会是否还有加演,虽然我已在心中呼喊了无数遍偶像的名字。
终于,当天空剧场的帷幕被重新掀开,一束微弱的绿光再次渐变成满天光华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几乎被冻僵的嘴角轻轻往上抬了抬。
是的,一切等待都值得。
特别加映:微光
日本京都有座岚山,一条墨绿色的江水把山峦分隔两岸。我乘船顺江而下,看到岸边的苍翠林木比水色还要深浓。其实我能看到的绿色只是浮在表面的一层,越往里看,眼睛就像失明了一样,只看到一片黑暗,因为密密实实的枝叶把阳光都挡住了。若此时身在林中,抬头望天,恐怕能看到的日光也是忽隐忽现的。
岚山山间有条小路,步行五分钟左右,就能在路边看到一块石碑。中国游客喜欢到岚山寻找这块石碑,因为上面刻着周恩来总理游玩岚山后的感悟。我也站在石碑前,从第一句开始默读,可当我读完最后一句后,竟像石像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静默了很长时间。总理写道:
人间的万象真理,愈求愈模糊,模糊中偶然见着一点儿光明,真愈觉娇妍。
一次我在荷兰坐火车,从东北到西南要穿越大半个国家。开始时我的视线完全被车窗外的美景吸引,那一望无际的农场,悠然吃草的牛羊,精致整洁的村落,写意得就像陶潜的田园诗。这不是声色之都阿姆斯特丹所代表的荷兰,这是欧洲的后花园。可转眼间风云突变,天空沉下脸来,来势汹汹的乌云就像是往清澈的水里倒了一瓶墨汁。随后一场大雨不召而至,可雨过之后并没有马上天晴。我注视着天边云朵的颜色,先是从太阳本该出现的位置一点儿点变淡,直到过渡成透明,这时天上出现了一张浅白色的圆纸片,只见那纸片的亮度逐级增加,因为那里就是能量源头,正在发出一缕缕光剑,要将所有障碍物刺穿。终于,一缕阳光射进我的眼睛。
翻看这十几年拍摄的旅行照片,有几个主题一直重复。“光芒”即是其中之一。指缝间的阳光,逆光时的剪影,背光时的阴影。其中最打动我的还是于朦胧无声处的一束微光,这也是总理所说的那“一点儿光明”吧。
在我们的人生旅途中,正是被这样的微光指引。它引领我们穿越茫茫黑暗,穿越墨守成规,穿越平淡过往。对我而言,那束微光,就是梦想。当微光越来越亮,已经变成太阳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惧怕黑暗,人生也才愈觉娇妍起来。
①“to be or not to be”,出自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剧作家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意为“生存还是毁灭”。——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