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买竹筚暖瓶始末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中国的普通百姓在吃的、使的、用的几方面,首先都是把吃的摆在第一位。而在“穷过渡”的革命精神的激励下,人们似乎也都学会了调配饮食结构,所谓“忙时吃干,闲时喝稀”也。而当时我们这一代青年教师在“整风整社”运动中又有“瓜菜代”的锻炼经历,回到城里,吃上个六成饱就算满足了:只要保证讲课时少出点虚汗,别晕在三尺讲台上就成!至于使的用的,人人都是能凑合就凑合。

偏巧,在1962年数九寒冬的一个晚上,我把烧开了的水,往一把竹筚的暖瓶中灌时,不知是瓶胆质量差,还是暖瓶中没留下温水底儿,开水还没灌满,只听“砰”的一声,我家这唯一的暖瓶顷刻间即报废了。在笤帚簸箕忙乎了一阵以后,孩子的妈开始犯了愁:“夜里这奶粉怎么冲?”是呵,儿子吃了五十六天的母乳就送到了托儿所,他妈上了班后也就没了奶,全靠定量配给的凭票购买的奶粉维持。由于奶粉量少要搭浓米汤,留下一部分夜里给孩子吃上一顿。可是当时的“海河”奶粉却没有今日“即冲即饮”的质量。一旦用了稍温一点的水冲就会出现上下两层:上面是清水,下面是粘粘糊糊的奶羹。有一次儿子吃了就碰巧拉了肚子,于是我们就再不敢用温一点的水冲那质量低劣的奶粉了。

我们当然想了不少补救的办法,比如把开水壶坐在蜂窝炉上,但是凡用过老式蜂窝炉子的人都有个印象,炉子一旦封上火,一壶滚开的水压在上面,到了夜里也变成温吞水。我们也曾想硬着头皮向邻居借一把暖瓶暂用一时,可是我记得分明,南开大学九宿舍筒子楼中的青年教师家庭真的绝少有两把暖瓶者。而要拿钱买一把暖瓶,在我的记忆中那是起码要凑足一年发下的全部“工业券”的。而那时谁又好意思向人启口要“工业券”呢?因为谁都明白“工业券”在民生中的价值。

一把暖瓶真的让我中了病,所谓朝思暮想,魂牵梦绕。日有所思,夜里睡觉都变成了大喜、大悲和大惊的梦。不是今天从商店抱回个特大暖瓶,就是明天梦见手里的暖瓶被强人夺走,或是不小心跌了跤,把暖瓶摔个粉碎……虽然苏东坡有诗曰:“事如春梦了无痕”,所谓恍恍惚惚,做过就忘,但是对我来说,连日的梦绝然没有在我的记忆中匆促消失。按我的一位先生的说法,这留下的不是梦象,而是梦的性质。这也就是说,同一个主题的梦经常重复,所以好多天不想它,也会有模模糊糊的印象晃过脑子。

不记得当时是怎样坚持了一个多礼拜。一天,我们的系主任李何林先生路过九宿舍,到我家歇脚,当然也就变成了一次“访贫问苦”。我无意中提起了暖瓶爆破之事,由于都是闲聊,李老师也没说什么。过不了几天,系里教师开会,李老师顺手交给我一个小信封,我当即打开,一看竟然是数张(记不准几张了)“工业券”,我睁大了有点潮湿的眼看着先生,他只是向我微微点了一下头。一两天后,我的另一位授业恩师华粹深先生也赞助了我两三张“工业券”,于是我终于买上了一把崭新的天津生产的“飞马牌”还带提梁的竹筚暖瓶!是呵,在生活“细节”中,我只是遇到了这么一点点雪上加霜的事,但却又一次领受到恩师们给予的温暖情意。为了纪念这一有特殊意味的“事件”,在我油印自家讲义时,顺手用油墨在竹筚壳上重重地写上了两个大字:“梦壶”。“梦壶”一直为我服务到“文革”后期,由于竹筚底部腐朽变黑,总觉得缺乏安全感,所以咬牙把它淘汰了,后来换上了两把塑料壳的,一红一绿,使用至今。尽管有时到百货大楼,看到琳琅满目且颇富艺术情趣的各色暖瓶,不时还怦然心动,也每有购回的强烈欲望。但过去了的那些咀嚼不尽的人生况味,总使我有一种不忍之情。我是不是在等待这两个塑料壳暖瓶服役期满,才会有心思把好看的耐用的各式各样品种的暖壶随时抱回家来用呢?

时过境迁,往事如烟。纠缠我的再不是那“工业券”情结,而是那挥之不去的一丝丝情愫,它至今仍萦绕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