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佐治亚(6)
- 地下铁道(同名美剧原著)
- (美)科尔森·怀特黑德
- 4970字
- 2019-07-19 01:20:34
“我见你在广场上念标志牌来着。还看了张报纸。你得收着点了。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能瞧见这种事。”
弗莱彻先生是宾夕法尼亚人。他后来才弄明白,他之所以在佐治亚重新安家,是因为他妻子对住到别的地方一概拒绝。她认准了此地的空气,认准了它对促进血液循环大有疗效。他承认,妻子对空气的见解是对的,但除此之外,这地方的方方面面全都堪称不幸。弗莱彻先生痛恨奴隶制,把它看成对上帝的公然冒犯。在北方的废奴主义者圈子里,他从来不是活跃分子,但是,目睹这种丑恶的制度,让他产生了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想法。这些想法可以逼使他从镇子里狂奔而出,甚至更糟。
他把西泽当成了知心人,冒着这奴隶可能为赏钱而告发他的风险。西泽回报他以信任。他以前见过这种白人,古道热肠,相信他们嘴里说出的一切。他们说不说真话是另一回事,但最起码他们相信他们。南方的白人都是从魔鬼裤裆里抖搂出来的玩意,根本无从预见他们的下一桩恶行。
第一次晤面到了最后,弗莱彻拿了西泽的三只碗,告诉他下礼拜再来。碗没卖掉,但随着讨论渐渐成形,这二位真正的事业开始有了眉目。西泽心想,主意就像一块大木头,需要人的手艺和匠心,从内部开掘出新的形状。
星期天最好。星期天他妻子走亲戚。弗莱彻从来没喜欢过家里的这一支旁系,人家也不喜欢他,就因为他性格古怪。弗莱彻告诉西泽,普遍认为地下铁道还没发展到这么南的地方。西泽对它早有耳闻。在弗吉尼亚,你可以偷偷溜进特拉华州,或藏身驳船,前往切萨皮克,一路上全靠你自己的机智,加上无形的上帝之手,来躲开巡逻队和赏金猎人。或者,地下铁道也能帮你的忙,它有秘密的干道和神秘的线路。
在国家的这一片区域,反奴隶制的书报均属非法。南下佐治亚和佛罗里达的废奴主义者和同情者不是被驱逐了,便是遭到暴民的鞭打和凌辱,涂柏油,粘羽毛。循道宗及其空洞的教条在王棉[4]的大本营毫无容身之地。种植园主们不能容忍毒草蔓延。
尽管如此,还是有个车站落成了。店主承诺,如果西泽能跑出三十英里,到达弗莱彻家,他就送他去地下铁道。
“他帮助过多少奴隶?”科拉问。
“一个也没有。”西泽说。他的声音毫不动摇,好让科拉跟他一样,早早地铁了心肠。西泽告诉他,弗莱彻先前跟一个男奴接上了头,但此人并未赴约。过了一个星期,报纸上说他被捉住了,还对他所受惩罚的性质做了一番描述。
“怎么知道他不是在骗我们?”
“他没骗。”西泽已经反复想过这个问题。仅仅与弗莱彻在他的店里交谈,就已经提供了吊死他的足够理由,用不着再这么大费周章。西泽和科拉的计划实在无法无天,他们力有不逮,索性暂停,且听昆虫的叫声。
“他一定会帮助我们。”科拉说,“他必须要帮。”
西泽一把抓过科拉的两只手,可这动作又让他局促起来。他松开手。“明晚。”他说。
尽管需要体力,她在营区的最后一夜还是失眠了。伶仃屋的其他女人在阁楼上,在她身边睡着。她听着她们的呼吸。那是奈格;那是丽达,每隔一分钟就响亮地吐一口气。明晚这个时候她就是自由的了。妈妈做出决定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吗?科拉对她只有遥远的印象。她记忆里最多的是她的悲伤。妈妈在伶仃屋出现之前就是个伶仃屋的女人了。混合着同样的不情不愿,那一直以来弯折她身体、让她显得格格不入的负担。科拉没法子在心里把她拼合成一个整体。她是谁?她现在在哪儿?她为什么要离开她?连一个特别的吻都没留下,不想告诉你:当你以后想起这个时刻,你一定会明白我是在和你道别,哪怕你当时并不知情。
最后一天,科拉在地里狠狠地刨着土,好像要挖一条地道出来。穿过它,再向前,你就能得救。
她没有说出再见地说了再见。前一天吃罢晚饭,她与小可爱坐在一起,乔基的生日以后,她们还没有像这样聊过天呢。科拉想不露痕迹地对朋友说些温柔的话儿,给她一件可以留到以后的礼物。你那样做当然是为了她,你是好人。梅杰当然喜欢你啦,我在你身上看到的,他也能看到。
科拉把最后一顿饭留给了伶仃屋的女人们。她们极少在一起打发空闲时间,但科拉要她们放下手头的活计,聚拢到一处。她们会遇到什么呢?她们是流亡者,但一俟在伶仃屋安顿下来,它便提供了某种形式的保护。就像奴隶往往堆出傻笑、假扮幼稚来逃脱毒打一样,她们也通过夸大自己的古怪,来避免营区种种复杂情况的纠缠。有些夜晚,伶仃屋的墙把这儿变成了堡垒,让她们不受争斗和密谋的伤害。白人会吃掉你,但有些时候,有色人的同胞同样会把你生吞活剥。
她把自己的一堆家什留在门边:一把梳子,一块磨光的方形银器,那是阿贾里多年前的乞讨所得,还有那一堆蓝色的石子,奈格称之为“印第安石”。这是她的道别。
她拿了自己的斧头。她拿了火石和火绒。像母亲一样,她挖出了番薯。她想,第二天晚上就会有人霸占她这块地,翻土。围一圈篱笆,养鸡。一个狗窝。也许她会继续把它当成菜园。这是一只锚来着,在种植园恶毒的汪洋里,阻止她被水流裹挟而去。直到她做出选择,让水流带她远远地离开。
村庄安静下来了,他们在棉田旁边见面。西泽看到她鼓鼓囊囊的番薯口袋,做了个怪怪的表情,但没说什么。他们在高高的庄稼中间蹚着,里面纠结缠绕,到了半途才顾得上奔跑。速度让他们眩晕。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恐惧在他们身后呼唤,但没有别人,那是他们自己心里的叫喊。在失踪暴露之前,他们有六个小时;在民防团到达他们现在的位置前,还有一两个小时。但恐惧已经追上来了,在种植园里每天追逐他们的恐惧,此时已和他们并驾齐驱。
他们穿过土层太薄而不适于耕种的牧场,进入沼泽。多年以前,科拉曾和别的小黑崽子一起,在那些黑水里玩耍,用大熊、暗藏的鳄鱼和游泳极快的水蛇的故事吓唬对方。在沼泽猎捕水獭与河狸的人,还有从树上收集苔藓的小贩,会循迹往远走,但从来不会走得太远,总有一条无形的锁链把他们拉回种植园。西泽陪下网打鱼的、下套打猎的出巡,已经好几个月了,学会了怎样在泥炭和烂泥地带紧贴着芦苇行进,怎样找到有坚实土地的小岛。现在他走在前面,拿拐棍探测黑漆漆的地面。计划是快速西进,抵达渔猎者曾经指给他看的一系列小岛,然后折向东北,直到出现干地。尽管绕了路,但有了宝贵的、硬实的立足点,这就是最快的北行路线了。
只走了一小段路,他们便听到一个声音,赶紧停下脚步。科拉带着疑问看着西泽。他伸出双手,侧耳细听。那不是愤怒的声音。也不是男人的声音。
西泽终于辨清了人犯的身份,一个劲儿摇头。“小可爱——嘘!”
一旦小可爱瞅见他们,自然懂得保持安静。“我就知道你们要弄事儿。”她赶上来以后小声说道,“跟他鬼鬼祟祟的,啥也不说。后来你又挖番薯,它们还没熟呢!”她弄了些旧织物,做成一个挎包,现在就挂在她的肩膀上。
“你赶紧回去,别把我们毁了。”西泽说。
“你们去哪儿我去哪儿。”小可爱说。
科拉眉头紧皱。如果他们把小可爱打发回去,这姑娘溜进木屋时就可能被人抓住。小可爱不是那种守口如瓶的人。先发优势就会付诸东流。她不想为这姑娘负责,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他不可能带上我们三个。”西泽说。
“那他知道我要来吗?”科拉问。
他摇摇头。
“双份惊喜也是惊喜。”她说。她拎起自己的口袋。“反正我们带够了吃的。”
他花了一整夜才接受这种说法。他们还要很长时间才能睡觉。小可爱终于不再动不动便大呼小叫了,不管是听到夜行动物突然的响动,还是走得太深,水一下子漫到腰部。科拉已经习惯了小可爱这种神经兮兮的性格,可她没有看出朋友的另一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再也无法忍受,让她决定出逃。但是每个奴隶都想着逃跑。在早晨,在下午,在夜晚。做梦都会梦到它。每个梦都是逃跑的梦,哪怕看上去不像。比如一个关于新鞋子的梦。机会一旦出现,小可爱便要利用,会不会挨鞭子也不管了。
他们仨朝西行进,在黑水里跋涉。科拉带不了路。她不知道西泽怎样做到的。但他一直在让她惊讶。他心里肯定有张地图,能看星座,还能识字呢。
小可爱哀声连连,骂骂咧咧,要求休息,这倒省得科拉自己张嘴了。他们要求看看她的粗麻布袋子,里面没装什么特别的,只有她收集的一些破旧的纪念品,一只小木头鸭子,一个蓝色的玻璃瓶什么的。说到他自己的实践能力,在寻找小岛这件事上,西泽表现得像个称职的领航员。也不知道他走得对不对,反正科拉说不上来。他们开始折向东北,天光微亮时,他们走出了沼泽。“他们知道了。”小可爱说,此时橘红色的阳光普照了大地。三个人又歇息了一次,还把一只番薯切成了片。蚊子和黑蝇围攻他们。他们在日光下脏得要命,从脚到脖子,泥浆溅得到处都是,浑身上下粘满了毛刺和鬈须。科拉不在乎。这是她离家最远的一次。就算此时此刻她被人拖走,上了镣子,她还是跑出了这么远的路程。
西泽把拐棍拄到地上,他们再次出发。下一次停下时,他告诉她俩,他必须去找县道。他保证很快就回,但他需要算一下他们走了多远。小可爱想问,如果他不回来又会怎样,但感到自己不能开这个口。为了让她们安心,他把自己的背包和皮革水袋留在一棵柏树下。没准儿也是为了帮助她们,如果他回不来的话。
“我就知道。”小可爱说。虽然筋疲力尽,但她仍然想唠叨一下这事。两个姑娘靠着树干坐下,好在土是结实而干燥的。
科拉把没说的话跟她说了,从乔基的生日开始。
“我就知道。”小可爱重复道。
“他认为我是好运气,因为就我妈跑成了。”
“想要好运气,砍只兔子脚。”小可爱说。
“你妈会怎么办?”科拉问。
小可爱五岁那年,母女俩一块来到了兰德尔家。她前一个主人认为小黑崽子用不着穿衣服,所以那是她头一次身上盖了东西。她母亲吉尔在非洲出生,喜欢给女儿和小朋友们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河边的小村庄啦,附近生活的各种动物啦。摘棉花毁掉了她的身体。她的关节肿大,僵直,弄得她直不起身子,走路成了极大的痛苦。吉尔无法参加劳动以后,就给那些下地干活的妈妈们照看小孩。就算受着病痛的折磨,她还是温柔地对待女儿,不过她没牙的嘴巴一咧,笑起来像一把斧子,常常吓得小可爱赶紧把脸扭开。
“为我骄傲。”小可爱回答。她躺到地上,背过身去了。
西泽回来得比她们预想的要快。他们非常靠近公路了,他说,但是速度不慢。现在他们得抓紧时间,在马队出发前尽可能跑远一些。他们领先的这点儿距离,骑马的人用很短的时间就能追上。
“咱们啥时候睡觉?”科拉问。
“先离开公路,完了再说。”西泽说。看他的样子,他也累坏了。
他们没过多久便放下了背包。等西泽叫醒科拉,太阳已经落山了。虽然她的身体歪斜地倚到一棵老橡树的树根上,可是人还一时没有醒过来。小可爱倒已经醒了。天快黑透时,他们走到了一处开阔地,一座私人农场后面的玉米田。主人在家,忙于杂务,人们前后脚地在小房子里进进出出。逃犯们暂且避走,一直等到这家人熄灯。从这儿到弗莱彻的农场,距离最短的路线是穿过别人家的土地,可这太危险了。他们待在树林里,兜起了圈子。
最后是猪把他们引上了绝路。他们走到猪经常出没的小道上去了,几个白人男子从树后面冲出来。一共四个。在小道上,猎猪的下了诱饵,等待着猎物,天气闷热,猪喜欢在夜间出来活动。逃奴是另一种畜生,但更有利可图。
鉴于公告上描述的特征,他们仨的身份断然不会弄错。两个猎猪的对付三人当中最小的那个,把她死死压在地上。老半天没出声了——奴隶是为了不让猎捕者觉察,猎捕者是为了不让猎物觉察——现在所有人都叫出声来了,扯着嗓子,高声尖叫。西泽跟一个留着黑色大胡子、体格魁伟的男人扭打在一起。逃犯更年轻,也更壮实,可那男人死死地扛住,还抱住了西泽的腰。西泽在搏斗,仿佛他痛打过很多白人似的,但那不可能发生,否则他早就进了坟坑。逃奴们为了不进坟坑而搏斗,因为只要白人得胜,把他们交还主人,坟坑就是他们的宿命。
小可爱声声哀号,两个男人把她拖进了黑暗。袭击科拉的是个娃娃脸,身材瘦长,也许是其他猎猪者的儿子。他出其不意地扑到她身上,她的血流猛然加快,一下子把她拉回到熏肉房后,爱德华、泡特和其他人对她兽性大发的那个夜晚。她奋力搏斗,手上脚上无不平添了力量,连抓带咬,拳打脚踢,以从未有过的劲头投入战斗。她发现她的斧子已经掉了。她恨不得手上有这斧子。爱德华不是死了吗,眼前这男孩也去死才好呢,别让他把她抓住。
男孩拽倒了科拉。她在地上翻滚,头一下子撞到了树桩。他死死地按住她,往她身上爬。她热血上涌,伸出手,抓住一块石头,用力砸开了男孩的脑壳。他摇摇晃晃地倒下,她接着砸,一下又一下。他停止了呻吟。
时间好像臆想出来的。西泽叫着她的名字,拉她起身。她在黑暗里模模糊糊地看到大胡子男人逃走了。“这儿呢!”
科拉呼叫着自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