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秋千

儿童的生活方式,取决于家长的态度。

我父亲出生于一个耕读家庭。祖父是贡生,父亲中了乡举,但没等到会试就废除科举,改而经商,未及三十岁就病故了。家庭破产,孤儿寡母无法度日,父亲未及成年就出门到旧式商店里当学徒。经历如此,加上五年私塾教育,他顺理成章地应当脑筋守旧、装束守旧:大褂,小帽,长及数尺的旱烟杆。然而他却很开明。三十多岁时与同道组建新型字号,去上海广州香港参观,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回来就改了短装,丟了烟杆,玩起照相机、自行车来。还参加办学校,修发电房,建西式住宅。这些在小城里都能列入头一批。有一晚上忽然带我去逛一家刚开张的小书店,让我自己选书,我在人丛中挤来挤去,选了一本《鲁滨孙漂流记》、一本《木偶奇遇记》。他看看封面,付了钱,就回家了。他一直进家去了,我留在店堂里,账房先生袁伯伯看到我手里的两本书,笑道:你爹看到你看这种书,不打你才怪。我愕然说:就是他给我买的呀!他听了,那表情比我还愕然。

从租赁房搬进新宅后,邻居是陈知生先生,他们全家信基督教。他家男孩小恩与我同龄,成天在一块玩。我们发现几只圆木墩废料,用来发明了一种玩法:把两只木墩垫在倒翻的双人长凳下,成为一辆双轮车。我们坐在车上往前一滚,后轮滚到车子外面去了,前轮成了后轮。坐后面的把车外木墩递给前面的,坐前面的把它塞在空出来的前轮位置,车又可以往前一滚。如此反复交替,我们的车就一耸一耸地艰难前进。院墙脚躺着一条又长又厚又重的木板,搭脚手架用的,修建队还没来取走。我带领妹妹们抬到花园里,担在一条板凳上,成为一架大型跷跷板,十来个小孩同玩。开始坐着跷,越跷胆越大,就站着跷。中央的支撑点不固定,跷着跷着就歪到一边去了。大家站立不稳,纷纷跌下来。小的哇哇大哭,惊动了大人,母亲拿着捶衣棒来问罪。我与大妹是罪魁祸首,逃到后门沈表舅家避难。两个姐姐还用麻绳系在碓房的梁上荡过秋千。

可能父亲把这些看在眼里,后来就在预备扩大花园的空地上立了一架秋千,一架跷跷板,让我们理直气壮地玩。秋千远比跷跷板刺激,大家荡秋千的技术突飞猛进,未久就不须人送,蹬五六下就能平顶。还要带着只能坐跷跷板的小孩荡,连绳子带小手一起捏住往天上飞。每次往下回落时,吓得他们尖叫或倒吸冷气,放下地来,脸色煞白。

某年,班级最高的大姐,忽然要创办家庭剧社。这肯定是从借住她们学校的剧宣四队得到的灵感。这简直有点异想天开。父亲对旧戏成见甚深,特别不喜欢他家乡的川剧班的习气。有一年办川剧会,要唱《华容道》,他请京剧班的苗溪春而不请川剧班的赵月卿。他派到金城江买发电机的人,把钱用于捧坤伶,弄得回程路费也没有,更增加了他的厌恶。我自小喜欢看京剧,自己都觉着不上进。大姐办剧社的自发行为,父亲似乎一点不知道。不料等到安排在客厅外的“吞口”上举行首演时,他不声不响地取出他拍人相用灰色帷幕,爬上高凳去张挂;又点燃煤气灯来照明,令我们又惊又喜。大姐“得寸进尺”,到铜匠街刻了一块门票大木印,这可是体现演出活动正规而隆重的证据。可惜不晓得用油墨,用的是水墨,效果很差。排演的剧目,多是歌曲“表演唱”,当时流行的黎明晖儿童歌剧《麻雀与小孩》《面包》,因角色不齐,排不出来。大姐任总编导兼报幕,主演是二姐,她演唱《卖报歌》,到“走不好,跌一跤”时,必定引起小观众欢笑。观众是家里大人和附近亲友。身份最高也最忠实的主宾是祖母,不仅每次必到,而且态度好,从头到尾笑逐颜开。大姐到省城上高中后,二姐接着办。二姐厌倦了,我又接着办,还向母亲申请过启动费,带着妹妹们到新桥上吃卷粉裹,庆祝复兴。但毕竟演员阵容太单薄,很快就不了了之了。只有打秋千长盛不衰。多年后回安顺,总会遇到妹妹们的同学说到我家打过秋千。

如今妹妹们都已趋近退休之年。年节相聚,谈起儿时种种,还像是昨天的事。子侄辈听了说,你们当娃娃的时候好像很好玩,不像我们,只有做不完的作业。我说,你们现在玩的内容比我们那时丰富多了,只不过身在其中而不觉。等你们也讲起童年津津有味的时候,又已是“在人生的中途”了。

(约一九九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