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丝线浮雕
- 戴明贤集(第二卷):茶味行役
- 戴明贤
- 1649字
- 2017-05-04 10:48:15
母亲收藏有十来件刺绣品,被面、枕套、背扇、信插等。偶尔开大箱子取东西时,就摊开来看一阵。如果我们在家,也都要凑上来看。这并非购藏的珍品,是母亲本人和外祖母及其他亲戚手绣故物。想母亲久久端详它们时,一件件会比照片牵出更多的回忆来。
但其中有一件也真值得惊叹。白缎子上的两尾金鱼、几片花叶,都是立体的。那鱼的鳞、尾、眼和花瓣像浮雕一样高高凸起来。这种绣法叫“鼓花”,鼓即凸的意思。母亲说,这种绣法用的是普通丝线的几分之一缕,绣鱼眼时把一小团棉花垫在鱼眼纸样上,再用丝线一针针覆盖在棉球上,如此类推。那鱼的鳞、花的瓣,一小片一小片不仅凸,而且边缘还要镶上一道边,平滑如砥,毫无棱角抵牾。这需要多高的技艺和多细的功夫,真是难以想象。那年,有一位蹬自行车周游全国的青年过访,谈起他一路看到的蜡染、刺绣等等,我带到家里,请母亲取出这幅外祖母的鼓花刺绣,他看了很震惊。
母亲出嫁前是绣花工,和外祖母靠十指谋生。婚后操持家政,不再绣花,却始终很有感情,夹着花样花线的蓝布面流水账簿终生保存着。我九妹的乳母柳嫂是湘绣工,逃难来贵州的,九妹断乳后仍留在我家。后来抗战胜利,她要回乡了,母亲和她在楼上张起绷子,绣了几件东西“做忆念”,连吃饭都是送楼去。后来,母亲看一回说一回脾气温柔的柳嫂。
母亲亲友中有不少是做针线活的。大概这是小城贫家女性最简便的生计。有一位老太太,做的是与绣花关系密切的剪刀活,专门剪花样。我们就叫她“剪花姑外婆”,极瘦小的身材,大襟青布短衫,扎裤腿,三寸金莲穿着绣花弓鞋,走路拄拐棍。到家坐定,喝了茶,就戴上花镜,从布包袱里取出夹在蓝布封面的流水账簿里的底样,让母亲选择,选定了,就用薄皮纸覆上,用针线粗粗拉个三角形以免移动,然后开始动剪刀。那剪刀是专用的,刃极小极尖极快,就叫“花剪”。一般一次剪两份三份,太多就会走样了。跟北方的窗花一样,只不过是白色的,尺寸小得多,构图也要细腻些。剪花姑外婆寡言笑,来时与母亲寒暄几句,就专心剪花,整天悄没声息,也不和孩子亲近。母亲对她格外尊敬,亲手送茶送点心。如要吃饭,也单开,不与别人同食。回忆起来,可能有洁癖。母亲说她那双小脚是通城有名的。
那些做棉衣大褂活的伯娘大婶又是另一个样。她们来家干几天活,家里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屋里摆开洗衣大案板,铺上毡子被单,她们对面而坐,一面裁剪缝连,一边聊大天。从东关生人头猪崽,到西城小街婆娘被冤魂附体,说出凶手姓名;从日本人打到广西,到民国初年邓罗氏杀养女碎尸;天上落血雨,土里长蛤蟆……无一件不能成为津津有味的议题,手里口里不闲着。从灰包里拉出灰线,在布料上嘣地一弹弹出界线,也吸引小孩争着上。家里的饭菜也要比平时丰盛。我常去挨着案板听她们侃大山。有时她们叫我给读“善书”。木版刻印的唱本,《安安送米》《芦花记》之类,散文叙述加韵文吟叹。我不好意思像她们那样拖声曳气地唱那些词,只能照念,她们也不苛求,感叹说还是读书认字好。最受欢迎的是《龙凤再生缘》,孟丽君女扮男装点状元,搭救未婚夫皇甫少华。我也喜欢这个曲折故事。
母亲也请过吊皮衫、做新式衣裳的男师傅,风格又大相径庭了。年轻活跃的薛大哥和我们玩得非常好。有一次是蹬缝纫机的聋子师傅,陈知生先生家介绍来的,用很大的声音给我说从陈家看来的侦探故事。大侦探名叫禄尔洛斯,情节也丢三落四。我怀疑是福尔摩斯,但不好意思给大人指谬。后来与陈小恩说起,他说就是福尔摩斯,聋子听昏的。
我喜欢家里请伯娘大婶姑外婆来做针线活,这对平淡的居家生活是一点调剂。但是,后来听一位朋友说,他是孤儿,母亲靠做针线为生,每当母亲去了哪家,天近黄昏他就要到石桥头守候。有时天黑下来还不见母亲,他心落落地站着,远远看见一盏黄晕晕的“粑粑灯笼”游曳而来,就欢喜得心跳,小跑迎上去。谁知不是,又回到桥头,痴痴盼着第二盏灯笼。他说,小时候他最恨请做活路的人家晚饭开得晚。我听了怅然若失,心生惭愧,才知道万事万物的两面。
母亲晚年,把那些刺绣分给儿女做忆念。那件鼓花绣,不知至今保存在哪个弟妹手中。
(约一九九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