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裁缝师傅和维纳斯铅笔
- 戴明贤集(第二卷):茶味行役
- 戴明贤
- 2033字
- 2017-05-04 10:48:15
大约是一九四八年,一位英俊青年由亲友介绍来我家做裁缝活。他鼻梁挺直,眼睛又大又亮,络腮胡子。记得是在我们做功课的书房里,介绍人与我母亲说着话,他在一边有点拘束,偶然瞥见书桌上一本铅笔画帖,立刻忘了矜持,高兴地告诉我,他也有同样的爱好。下午就专门带来了十来张画稿,全是居住昆明时画的风景写生。可以明白无误地看出来,他的铅笔素描早已跨越了学步的阶段。我立即自惭形秽,不胜歆羡。我期期艾艾地夸赞,发现他在端详我的铅笔:“维纳斯,好东西!”
他告诉我,他这些画稿也是用这种铅笔画的;可惜已经用完,买不到补充的了。其实,在我念书的省城,这种美国铅笔并未绝迹。我把一支没有用过的拿出来送给他。他再三推辞,我很费了些唇舌,才勉强他收下。
这支铅笔竟给他带来了很多喜欢。他取过桌上的纸和笔。我想,他要当面作画了,这也使我感到惊喜。果然,雄奇险绝的山水在眼前诞生,“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而面向深谷的公路边沿有一排石柱,给人以安全之感。他边画边说,这是他从云南回贵州,过乌蒙山区看见的风景,那石桩正是最富特征的东西。
我发现他画的岩石和远山,不像铅笔画帖或老师教给我们的画法,像是中国山水画里的东西。
“对,我是用了山水画里的皴法。”他说,“皴法是中国画家最高明的创造,最能传达出各种石山的特征和神气。有人笑我不中不西。我笑他没有胆识。”
这位薛大哥很快同我们熟悉起来,甚至参加我们的游戏。不论跳绳、踢毽、跳板,他都那么认真、好胜、寸步不让。追起人来风一般快,吓得妹妹们尖声大叫,脸色苍白。其实他自己就是个大孩子。
他踩起我母亲的“胜家”牌缝纫机来,也是风一般快。哒哒哒哒,像机枪扫射。他给我们量尺寸,飞快地扯动软尺,几乎没有正眼看尺码。我们表示怀疑,他就哈哈笑着,抓过粉笔把几个人的尺寸一一写在黑板上。我们又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一次姐姐用他的名字开玩笑,唱了一句《武家坡》“八月十五月光明”,他立刻接唱“薛大哥在月下修书文”。以后成了他的口头禅,一边踩机子一边哼哼“八月十五月光明”。
我父亲的花园造在宅子尽头,后来他又将花园后面的一大块空地买下来,准备扩园。地块的那一端,原有几间平房,母亲请沈兴祥表舅家、做针线的柏幺婶家住着,顺带看着地块。
还有两间,就给薛大哥住了。他在这里娶妻生子,大儿子叫抗美,可知是五〇年生的。
我放假回安顺,总要去薛大哥的小屋,想看他画画。但他总是伏在一台缝纫机上,踩得哒哒响,一次也没有让我再看他画画。第一次分别前,他把那些昆明写生稿全部送给了我,并许我找一次机会,带我到郊野去画上一通。但当我们下一次相见,他却告诉我,他早已完全搁笔了。
我愣住,觉得不可能。他笑眯眯地辩解:“画画不能当饭吃呀!”由于惯性原理,缝纫已自动成为他的固定职业。他参加了缝纫合作社,要拼命干计件养家活口。
他还是一脸潇洒的络腮胡子,双眼还是机灵调侃。只是脸色有点苍白,许是因为常年坐在屋里少见阳光。他忽然说:“你那支铅笔还在我那里哩。改天还给你吧。”我忙说:“那是送了你的!”他说:“我晓得。可是在我抽屉里闲着可惜了。”他果然把笔送来了。没有削过,还用一条白纸裹着,封口整整齐齐。
我惋惜说:“你应当画画。”他笑着摇头:“一个裁缝天天同剪刀线头打交道,弄这些风雅的事,惹人笑话。”我说:“那留给娃娃们做功课吧!”他说:“那不是糟蹋圣贤吗,这么好的铅笔。”我仍然不死心:“业余时间画嘛……”他拍打着身上的毛线头,扬声大笑,露出整齐发亮的牙齿。
生活这本大书,真不是轻轻松松可以读尽的。后来发生了那么多政治运动,我有点佩服薛大哥的智慧了——在一群普通裁缝之间画得一手好画,真能是贻祸之机。政治运动就是一种优胜淘汰游戏。
于是,我与薛大哥渐渐相忘于江湖。
(一九八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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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薛大哥名辛悟。我虽与他不通音信多年,一直没有忘了他。这篇短文发表后,在《安顺晚报》工作的李淑敏见了,告诉我她从小与薛伯伯同院邻居,他早已退休。她把这篇文字给他看了,帮助我和薛大哥恢复了联系。他给我写了信,自称“兄生”,称我“弟师”,并告诉了一个多年的身世之恫:他是参加远征军离黔赴滇的,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准备打内战,他不愿意中国人打中国人,当了逃兵,潜回安顺。那一次去我家,正是惊弓之鸟,觅取隐蔽之地。我这才恍然当时他与母亲她们的一些异常和神秘神情。他带来三张重新拿起铅笔的作品,说要慢慢捡起来。我一看,已经彻底荒疏了,完全没有了线条,只有一簇簇毛茸茸的烘染。又带了两枚印石,一枚赠我,一枚为他刻制。我刻了捎去,并约定去安顺时请淑敏带我去看他。再去安顺时,在黉桥坝的拥挤人丛中,瞥见一个人有几分像他的相貌,但脸、嘴和肩膀都是歪扭的,极瘦削。见到淑敏一说,她说准是薛伯伯没错。我说那我不去看他了,我要留住当年那个英俊大孩子的印象。去年淑敏告诉我,薛伯伯过世了。
我从小佩服有一技在身的手艺人。他们身上有一种职业性的气质:谦恭的自尊和专业的自信。薛大哥不仅有绝技,更有艺术,当然更令我倾倒,也更为他放弃了绘画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