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本序(2)

这两个八十七天的过程,似乎表明了人生是循环的,是无休止的一系列被钉上十字架的过程。以前发生过,现在重复经历,今后还是会不断发生。老人圣地亚哥代表着所有的人的形象,经受着最强烈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苦难的历程。这是符合海明威把人生看作是一场悲剧的观点的。

另一方面,这大马林鱼被钓上了,在拖着船走的过程中,被嘴里的钓钩勒得好痛。这时鱼也成了基督的化身。所以老人自言自语地说:“你现在觉得痛了吧,鱼,老实说,我也是如此啊。”他不禁替它感到伤心,并且认为它“也是我的朋友”。等到把它绑在船边,在归航途中遇到鲨鱼一再袭击时,这双重基督的形象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为了突出人生是一系列被钉上十字架的过程,作者在最后写到老人独自深夜返港,背起卷着帆的桅杆爬上岸去,一再摔倒在地(这一点又和传说中耶稣背着十字架上髑髅地时跌倒的故事交相辉映),第二天男孩来看他时,老人提起夜间“吐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感到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这是暗示基督被罗马兵丁用长矛刺身,流出血水来。而最最生动的一点是老人扛起桅杆时,曾回头望那绑在船边的鱼的残骸。这一个静止的镜头显示老人作为一个基督,正在开始另一次苦难的历程,而那鱼作为另一个基督,正绑在十字架上。作者就这样把上十字架的全过程浓缩在一起了:基督上髑髅地、基督被绑在十字架上、基督死去。这着重指出了所有生物的共同命运是一系列上十字架的磨难。而那条大鱼的残骸,作者最后描写道:“它如今仅仅是垃圾,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了。”这等于暗示,所有物质的东西,包括人在内,都是注定要毁灭的,只有人的行动,和对行动的记忆才是永存的。所以全书的末一句是:“老人正梦见狮子。”他保持着完好的对美好事物的记忆。

最后,《老人与海》作为寓言,还阐明了海明威对作家和写作的看法。文中用多方面的象喻来表达他本人创作生涯的种种细节,完整地说明了艺术家的艰苦的创作过程。作者把渔夫比做作家,捕鱼术代表写作艺术,而大鱼则是伟大的作品。作为这个性质的寓言,海明威写得层次分明。下面且来一层层地说明。

首先,作家应离群索居,锲而不舍。海明威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的《书面发言》中说,“写作,在最成功的时候,是一种孤寂的生涯。”[15]所以,《老人与海》开端第一句就是:“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平底小帆船上钓鱼的老人。”而作家的使命正是写作,不能想别的(因为当渔夫“正是我生来该干的行当”),而且只能靠自己(大鱼把船拖着走后,老人时刻想到有男孩在该多好,但事实上是不可能有人来帮助他),必须完成这杰作(和鱼搏斗,宁死不屈),等到发现这杰作的伟大(他第一次看见鱼长长的身影时,还不大相信竟会那么大),更坚定了完成的决心(杀死了绑在小船一边),事后依旧保持着对创作的忠诚,转向新的挑战(鲨鱼一次次来袭),要全力保卫它,但一次次的努力都无济于事(无法不让评论家来糟蹋),最后尽管感到哀伤,杰作被毁,但获得了一个崇高的悲剧英雄的幸福感,知道这伟大的创作永远是属于他的。

其次,作者用钓鱼术的细致描写来印证技巧的重要性:出海前仔细准备(平时小心保藏钓鱼的家什,小心准备鱼饵,把备用的那几圈钓索连接在一起),使四根钓索保持在正确的深度和位置上,比别人更精确。而技巧和灵感的关系可以从作者对老人的双手的描绘上看出。刚钓上这大鱼时,他的左手抽起筋来。老人不禁责怪起这只手来,并连连吃生鱼肉,盼望它早点复原来帮助他的右手。有一条谚语说:“左手是个梦想者。”它代表着灵感,是虚弱而难以捉摸的,所以老人认为这左手的抽筋“是对自己身体的背叛行为……是丢自己的脸,尤其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右手则是又坚强又忠诚,代表着训练有素的写作技巧。他当初在卡萨布兰卡一家酒店里跟那个大个子黑人比手劲时,坚持了一天一夜,最后就是靠那只右手取胜而赢得“冠军”这外号的。

在创作过程中,艺术家和艺术品逐渐合二为一。老人把鱼绑好在小船一边,在归程中想道:“我们像亲兄弟一样航行着。……是它在带我回家,还是我在带它回家呢?”这说明这时他和死鱼已成为一体,杰作成为作家的一部分了。所以当鲨鱼摧残死鱼时,老人“感到就像自己挨到袭击一样”。而杰作的命运正跟这死鱼的一样,总要受到摧残,只有艺术家心明眼亮,早看出了这一点,但又明白只要完成了杰作,它就成为一个既成的事实,将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永存在人们的记忆中。

对待这种杰作,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作家中有些同行,将理解它的重要意义正在于为他们树立了榜样,给他们以启示。有个渔夫量了这死鱼的残骸,叫道:“它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这使在场的渔夫们认识到老人这场搏斗的艰巨,受到磨难之深。而另外有些不知好歹的人,却附和着批评家的意见,用言语来糟蹋杰作。本书最末页上,作者特意通过一旅游者之口,说什么“我不知道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形状这样美观的尾巴”。她把大马林鱼的残骸错当为鲨鱼时,混淆了是非,把破坏杰作者当做杰作本身,竟反而尊崇破坏者。这是个莫大的嘲弄。

一个作家对事物的远见,海明威认为是最最重要的,是作品的来源。在本书中他以狮子为象征。老人开头时处于失败的境地,被人蔑视,靠梦见狮子来做精神支持,在磨难最难熬的关头,他想,“但愿它(指那大鱼)睡去,这样我也能睡去,梦见狮子。”后来,在海上最后一个夜间,他终于睡着了,又梦见了狮子。作者就是用这种形象来说明艺术家必须保持个人的远见。他在《书面发言》中写道:“一个在岑寂中独立工作的作家,假若他确实不同凡响,就必须天天面对永恒的东西……”[16]

在本书中,鲨鱼主要代表一切破坏性的力量:被人蔑视、忽视,缺乏自信以及悲观绝望等等。鲨鱼也泛指书评家和评论家,但作者对他们是区别对待的。他最痛恨的是那种“食腐肉的”鲨鱼,因为它们“朝鱼身上被咬过的地方咬”。这是指那种人云亦云的评论家,他们全是懦夫。但作者对首先来袭的那条大灰鲭鲨,却说它“生就一副好体格,能游得跟海里最快的鱼一般快,周身的一切都很美……”。“它不是食腐动物……它是美丽而崇高的,见什么都不怕。”这是指那种有真知灼见的伟大的评论家,和伟大的作家匹配,同样伟大。这种真正的评论有益于作家对事物的远见,正如那老人跟大多数渔夫不同,并不厌恶鲨鱼肝油的味道,因为他知道喝了“对眼睛也有好处”。

最后,作者还通过书中一些细节描写,阐明了艺术家在创作杰作的过程中如何维持生计的问题。老人出海前,男孩送来食物,在海上和大鱼搏斗的过程中一次次吃生鱼肉,都强调了物质条件和经济条件的重要性。肉体必须得到营养,脑力劳动才能进行。海明威在文学生涯中常靠新闻写作来贴补生活。他在本书中用捕海龟的活动来比作新闻写作。圣地亚哥早年曾在尼加拉瓜东部海岸外捉过多年海龟,为了长力气,他常吃白色的海龟蛋,“在五月份连吃了整整一个月,使自己到九、十月份能身强力壮,去逮地道的大鱼”。这是说搞新闻写作不但能使自己活得下去,也能给他以磨练,去创作地道的杰作。在这方面他是有过顾虑的。在一九三八年发表的《〈第五纵队〉与首辑四十九篇》的前言中,海明威写道:“在你不得不去必须去的地方,不得不干必须干的工作,并且不得不看你必须看的事物的过程中,你把你用来写作的工具弄钝。”但是弄钝的工具可以重新磨快。主要还得靠写作实践。所以那男孩说:“你……捕了好多年海龟,你的眼力还是挺好的嘛。”这里,眼力是指作家对事物的观察力和远见而言。实际上老人是长于此道的。“他对海龟并不抱着神秘的看法。”这等于说海明威能现实地对待报纸和杂志上的新闻写作。他蔑视一般平庸的新闻写作(“他还对那又大又笨的蠵龟抱着不怀恶意的轻蔑……”),赞美他好友们的出色的报道文章(“他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美,游水迅速,价值很高……”)。

综上所述,《老人与海》在短短的篇幅中融合了如此复杂的层次,把它们交织在一起,可以说做到了浑然一体,天衣无缝。作者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在交稿时致出版社编辑的信中不但提起“这是我这一辈子所能写的最好的一部作品”,还说本书“可以作为我全部创作的尾声,作为我写作、生活中已经学到或者想学的那一切的尾声”。这话不幸而言中了。从当时直到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自杀,海明威再没有发表过什么重要的作品。

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评论家安东尼·伯吉斯在一九八四年发表的《现代小说:九十九本佳作》中关于《老人与海》写过下列这几句话:“这个朴素的故事里充满了并非故意卖弄的寓意……作为一篇干净利落的‘陈述性’散文,它在海明威的全部作品中都是无与伦比的。每一个词都有它的作用,没有一个词是多余的。”[17]这看法似乎并不言过其实。

一九八六年八月

老人圣地亚哥的原型格雷戈里奥·富恩特斯于一八九八年生于加那利群岛,在年轻时移居古巴,在科希马尔当渔民。一九三〇年,海明威乘的船在暴风雨中遇难,是他搭救送往迈阿密西南的德赖托图格斯群岛的。海明威很欣赏他操纵船只的能力,于一九三四年置办现代化渔船《比拉尔号》后,于一九三八年雇他担任第二任大副。他陪同海明威于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四年期间驾船在加勒比海追猎纳粹潜艇,五十年代中,《老人与海》摄制成影片期间,他和海明威一起随第二摄制小组到秘鲁拍摄海上捕大鱼的镜头,因为那边的海流中常有重达一千磅的大马林鱼出没。海明威自杀后,他不再出海捕鱼,后来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常在海边的小屋中接待世界各地的来访者,回忆当年和海明威在一起的日子。他于去年年初去世,享年一百零四岁。当时在互联网上触发了一场讨论:为什么一个几乎什么都有的人,在获奖后不久选择了死亡,而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渔夫,却悠然地颐养天年?这是值得引人深思的。

二〇〇三年一月附记

注释:

[1]该小说的前三部的原稿,在海明威自杀身亡后,由其妻子玛丽·威尔什及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的小查尔斯·斯克里布纳共同整理,于1970年出版,书名《岛在湾流中》。

[2]利兰·海沃德为百老汇戏剧演出人及好莱坞制片人,后来以15万美元买下《老人与海》的摄制权,于1958年公映。

[3]这一页上的两段引文分别引自《海明威谈创作》(董衡巽编选,三联书店,1985年)第140及第141—142页。

[4]本书最后出版的定本几乎就是一年半前在海明威亲朋中传阅的手稿,改动是不多的。

[5]引自《时代》周刊,1954年12月13日。

[6]见沃特·威廉斯著《欧内斯特·海明威的悲剧写作艺术》(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174页。

[7]引自《海明威谈创作》第143页。

[8]参见卡洛斯·贝克:《老人与海》前言(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1962年)。

[9]引自《西方文论选》(伍蠡甫主编,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上卷第68—69页。

[10]同上,第57页。

[11]引自《西方文论选》下卷第306页。

[12]同上,第308页。

[13]参见《圣经·约翰福音》第19章第17节。

[14]参见《圣经·马太福音》第4章第1—11节。

[15]引自《海明威谈创作》第25页。

[16]引自《海明威谈创作》第25页。

[17]引自《世界文学》1985年第3期第286页。

献给查尔斯·斯克里布纳和马克斯·珀金斯[1]

注释:

[1]查尔斯·斯克里布纳(1854—1930)为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创办人老查尔斯(1821—1871)的次子,和其他两兄弟一同继承父亲的产业,担任主要负责人。马克斯(韦尔)·珀金斯(1884—1947)为他手下的名编辑,从1926年初接受海明威的中篇小说《春潮》起,一直担任他的责任编辑。本书出版时,两人都已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