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不是傻子

玲珑随皇甫衍去了汝陵侯府。

侯府诺大的厚门敞开,无人看守,季瑞呈说侯府早已落败,这话不假,门前连一个通传的护院都没有,怎不凄凉。

两人进入,穿过一个院子。

前头偏廊下,季瑞呈与一老麽麽在谈话,时不时唉声叹气,愁眉莫展。

玲珑走了过去。

而季瑞呈忽见走过来的人,那脸色,变得青白交加,眼睛睁得极大。

玲珑不解,是她很可怕?

不对,应该是她身边的皇帝可怕。

老麽麽回头,见到她,忽既热泪激动,缓缓行礼:“老奴见过公主。”

奇怪。

不应该先向她旁边的皇帝行礼?

这老妇人自称为奴,应当是魏老夫人身边服侍之人,她不敢怠慢,扶起:“麽麽不必多礼。”

老麽麽颤动:“老奴去年听说,公主身亡雪山,想来,是帝都那边的谣言了。”

玲珑编造了几句:“我那时身负重伤,在谷中休养,如今身子好了些,恰巧路过,想来看看魏老夫人,我来此处之事,还请季公子与麽麽莫大张旗鼓,不必知会旁人。”

老麽麽轻应下:“这些年,老夫人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难得公主还记得老夫人,能过来看看。”

几人便又去了堂厅,麼麼不敢怠慢她这公主,说要去给她备点茶盏吃食,便退了下去。

玲珑开始打量周边。

“臣见过皇上,见过公主!”

突然铿锵的来一句,吓得她不轻。

“起来吧。”皇甫衍声音淡极:“季卿家,你的嘴一向不严,琅琊公主没有死的事,若是让朕听到半点风声,你这脑袋,也就别挂脖子上了。”

“……是,臣明白。”季瑞呈哆嗦。

玲珑这才想通,这里的人不认得他这皇帝,季瑞呈在大理寺任职,却不能说不认得。

皇甫衍看着空荡荡的侯府,连个护卫婢仆都不见,不免皱起了眉。

九年前,她初嫁莫若,莫若过继袭爵,他来过一次,那时的侯府,倒也人多热闹。

如今这侯府,光景已不大如前,如同一座空宅子。

皇祖母与魏老夫人是好友,皇祖母卧病时,常收到老夫人的写信慰问,皇祖母临去前,还嘱咐自己,希望他给魏老夫人多一些照佛,是以,他这些年不曾亏待过魏家。

他不免问:“朝廷给予侯府的俸禄赏赐从未断过,为何侯府会这般荒凉?”

季瑞回道:“姨母喜清净,只留了几个身边人,朝廷下来的赏赐,年年施善赠了出去。”

对这侯府,玲珑心中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别的不说,这魏老夫人必是个宅心仁厚的人。

皇甫衍没再问别的什么,朝她道:“解忧,我有事,一会儿回来。”不言其他,他只身走了出去。

登时,只剩下两个人。

她与季瑞呈大眼瞪小眼。

季瑞呈干笑两声,没话说。

瞪累了,她找了个位子坐下,闲不住,有了玩笑眼前这个人的心思:“季公子,你昨日说到哪儿了?说我滥用私刑,把大理寺当自己私狱,被关进里头的人,皆是忠臣良将,这是真的吗?”

季瑞呈硬着头皮,挪动脚步:“臣昨日有眼不识,公主恕罪。”

一想起酒楼那些话,季瑞呈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下,叫你不听话,叫你话多,叫你的嘴不严,好端端的干啥去惹她呢,人家藏个身份,开个玩笑,把你当猴耍,你还差点当真了……

他错信了她当时的一脸无辜!

“你还说,我嫁了几次来着?”

季瑞呈头皮更紧,总觉得她在兴师问罪:“臣有罪!”

“什么罪?”

“不该编排妄议是非。”

玲珑微微笑:“季公子不必拘谨,我不是那种小气记仇之人。”

季瑞呈心中小声嘀咕。

不,公主,你是。

你特记仇了,和你作对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你不知道,在天下说,那个骂了你数百句不雅言语的醉汉,最后死的那叫一个凄惨。

早点认错认罪是好,若有朝一日,你回了朝,心中一记仇,还不把他官给罢了。

他不想蹲大理寺牢狱!

“你说,我第一任丈夫是汝陵侯,你跟我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长得好不好看?我喜不喜欢?”

“臣……不敢妄言。”

季瑞呈有点腿软。

汝陵侯莫若是皇帝的一个忌点,而在她这男宠数个的公主面前提她第一任汝陵侯,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季公子,你这不似昨日豪爽有趣了,你只把我当关玲珑就是。”

“不敢。”季瑞呈眼睛发直。

见他突然一板一眼的,玲珑顿觉无趣,身份确实能让人天然有道隔阂。

两人继续大眼瞪小眼。

她忍不住道:“那……你跟我说说那个金陵名医吧,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长得好不好看?我喜不喜欢?”

季瑞呈:“……”

难不成她打上了蔺大夫的主意?

“少爷一双素手,救人无数,颇得百姓慕仰,金陵才子称他是仙容玉璧,当世罕有,可惜,公主您不喜欢。”

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玲珑闻声瞧去,那男子身着便衣,看服饰模样,猜不出身份。

这玄衣男子直奔她面前,施手伏礼:“老夫人请公主去屋中一叙。”

玲珑跟着玄一男子去了内屋。

方入屋中,她看见一个白衣男子撩开帘子,微步出来,那男子肤白如雪,眼中柔和,徐徐一眼,便觉这男子翩儒温雅,胜似神仙。

恍惚间,玲珑看得有些出神。

直到旁边玄衣男子咳嗽了一声,玲珑才略略回神,白衣男子也已缓步至他眼底,他对她是尊敬的,伏手一礼,轻轻然从她身边飘过。

仙容玉璧,当世罕有。

她以前是不是眼瞎,这都不喜欢?这都不把他收做男宠?

有点可惜,这个似神仙的男子,不会说话,虽救人无数,却无法医治自己的哑症。

玄衣男子跟着白衣男子去了。

屋内只剩玲珑一人。

不多思,玲珑入了内帘之中,床榻上,魏老夫人一袭深衣,面有憔悴,卧坐在榻边,见着她来,却露了慈祥笑意,朝她伸了伸手。

那玄衣男子一路来,对她说过的,老夫人丧夫丧子,这些年一直守着侯府,看似锦衣荣华,晚年享福,实则孤苦伶仃,老夫人这回身体抱恙,恐时日无多,她以前与这位魏老夫人不亲,只当老夫人是长辈。

可这时,玲珑不免有些感伤,走过去轻坐于榻侧。

老夫人握着她的手,有些微颤,有些欣慰:“公主回来就好,没事就好。”

“让老夫人担心惦记,一直不曾前来探望,是解忧的不是。”她略带歉疚开口。

“公主有心便足够,我知道,公主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我,也无法再帮上什么。”老夫人摇首,拍了拍她的手。

“老夫人辛苦半生,老来自当享清福,解忧哪还能再让您操心。”她也不知自己能有什么事做,竟然没时间来探望探望,只能就着话说说。

“一个人活的太久,也未必是福气。”老夫人心中颇有感慨,温和道:“你这孩子,自小无父母,待人待物,亲疏有别,皇甫家那位也不曾让人好好教教你,导致你脾性不定,与旁人多是不合。但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只是有些事,有些人,过去了便该过去了,公主未必要与活着的人死死较真。”

这些话,玲珑半懂似懂,她无法评说,只得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老夫人看得出她心思,想必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言语上不想违逆罢了,话也不一定能听得进去,又叹道:“一转眼,又这么些年过去了,我的人生,平平淡淡的,已至尽头,而公主的路,还很长很长,难道公主要一直活在过去的愧疚仇恨之中么?”

一个半时辰之后,屋外。

玲珑微微推了门,门外清风佛过,令她面色清爽,不知为何,听别人说冥解忧,她总觉不是在说自己。

冥解忧的那些仇那些恨,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连面对皇甫衍这个杀夫仇人,她都能没有半点波动,以至于她时常认为,自己是不是很冷漠?

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玄衣男子一直在外候着,见她出来,忙上前:“公主,少爷有请。”

玲珑跟着玄衣男子一道而去,侯府本就人少,这会儿,越走越偏,周遭更是四下无人。

她信步至凉亭后,才见到那白衣男子在那等候。

玄衣男子忽的退到很远处。

凉亭很小,白衣男子如玉葱白的手,指了指位子,示意她入座。

玲珑照做,却不免偷偷打量这个男子,无论是横看竖看,都是很好看的,她有种隐隐感觉,似乎很多年前,她也曾用清澈透亮的眸光,如痴如醉的崇仰过他这张好看的容颜。

可惜,她都能做出养男宠这样荒唐的事,怎的就不收了他呢?

一定是她还不够荒唐。

她这么想。

白衣男子并不介意她这般,他那双墨瞳深黑的眼睛,也在窥探她,但这种窥视,亦是很尊敬的打量,甚至并未让她觉得冒犯。

她突然想,他是不是在打量病人?

他抬了抬手,把垫帎往前微移。

玲珑懂了:“你要给我诊脉?”

他点头。

玲珑笑了:“来侯府看老夫人是假,让你给我诊脉才是目的。”

皇甫衍昨夜说的那句,希望她记起来,不是开玩笑。

她倒也不介意,把手伸出,任他悬诊:“蔺大夫,请吧。”

他悬手搭上。

玲珑观摩着蔺之儒的神色,初时,他不为所扰,只顾悬诊,然后,皱眉之感缓缓加深,面色间,已是凝重。

大约一炷香后,他收回手。

她无所谓问:“如何?蔺大夫,我还能活多久?”

过了半久,没有声音。

忘了,他无法说话,得不到回答。

她只能去打量他的表情,他脸部有些轻颤,好像……有点气急败坏?

这儒雅至极的男子,情绪失控。

怎么,是她问的不对么?

对上他的目光,玲珑有些心虚,本来,她活不长,是事实。

连弃夫人都能瞧出来的毛病,他这堂堂金陵名医,一眼便知。

但……他为什么会是这表情呢?担心?失望?焦灼?还有点……薄怒?

他拿出一个轻薄的札记本子,执起旁侧的笔,他面色危急,似乎想写什么,但落笔时却停住,看向凉亭外。

玲珑回头,赫然看见皇甫衍。

皇甫衍被玄衣男子拦住了。

呵,敢拦皇帝,这玄衣男子的胆子可是真大,但若没有面前这名医的授意,玄衣男子也不敢。

玲珑放心了些,寻医问诊,他作为一个大夫,保密这方面是做的不错的,尽职尽责。

白衣男子继续写下去。

写完,将册子推到她面前,她挪过来略瞧,札记上记:‘你从何时记事?’

玲珑自然而然的尊敬他。

答道:“去年四月。”

他再写:‘当时可有外伤?内伤?’

“内伤没有,有外伤,但是不严重,听我爹娘说,我淋了雨,发了高烧,昏迷了好几日,大夫都说我烧坏了脑子。”

听到她说‘爹娘’二字,蔺之儒心中微异,怔了许久。

她把能想起来的都说出来:“我那时醒来,只是觉得脑袋很空白,但如吃饭喝水睡觉这样的常识,我都是知道的,我也会认字写字,还会画画,会骑马,会打猎,还会一点点武功,我很聪明的,只有我那师父觉得我是傻子,还把我送到小学堂里,跟那群小鬼去念什么扯淡的书,说什么让我从小学起,我只是脑袋很空,就像有时候放空的那种感觉,所以,我不是傻子,真的不是傻子……”

又继续写道:‘可常有梦魇?’

她仔细回想:“算有吧。”

‘梦到何物?’

“醒来,便会不记得了。”

陆陆续续问了些其他不痛不痒的问题,她不紧不慢的回答,本着对大夫真诚的原则,她不曾说谎。

可他再厉害,恐怕也无法给她续命。

问诊结束,白衣男子把札记收了起来,但又有什么用呢,玲珑觉得,在皇帝面前,他没有不拿出来的理由。

皇甫衍与玄衣男子一道进入,白衣男子不忘君臣有别,立身行了一礼。

皇甫衍坐在她身侧,神色不定,问:“诊得如何?”

白衣男子与玄衣男子用唇语交流。

玲珑微微讶异了一番。

玄衣男子总结:“公主只是受过刺激,导致失了记忆。”

皇甫衍继续问:“那要如何恢复?”

“少爷还未想到法子。”

玲珑看着面前的这个紫衣男人,他真是够执着较真。

“温公子。”介于这里除了季瑞呈没人知道他是皇帝,她择了个隐晦的称呼:“我不是傻子,我是一个有头脑有思想的人,你说这些,是不是该避着我点?谁说我要恢复记忆?”

“我说的,也无需避及。”

“……你能不能讲讲道理?”

“什么道理?”

“按照话本上的逻辑,你不应该明目张胆的说出你的目的,最好是不要让我知道,悄悄用点歹毒的手段。”玲珑幽幽道:“日后,等我真的记起来了,你再来得意的跟我炫耀,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皇甫衍深情的看向她:“解忧,你若是哪里还有别的问题,可以说出来,蔺大夫在这里,他会替你好好瞧瞧。”

“你,是不是打算把我关起来?”玲珑看向皇甫衍。

他容色敛住:“我为何要关你?”

“因为,我不听话。”玲珑很认真:“你说,你要把我带到一个地方困起来,除了你,谁也找不到我。”

白衣男子亦是瞧了眼皇甫衍,目光深深的锁住。

玄衣男子低敛,不说话。

“这种话,你也信?”皇甫衍脸色败坏,咬牙道:“我没疯到那种程度,这话,只是诓你的。”

“那便好。”玲珑放下了心,再看向那抹如雪的白衣男子,问的时候,声音柔和了点儿:“你,是不是很想研究我?”

白衣男子顿住,摇首。

“那,你会关着我吗?”

白衣男子再摇首,又与玄衣男子相视一眼,隐隐愁眉。

公主的病,是不是加重了?

“解忧,没人要关着你。”皇甫衍关切:“你可以很安心,你到底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现在,很好,谢谢,我真的不是傻子。”玲珑起了身,声音有点颤抖:“温公子,告辞,告辞!”

说完,她拔腿就跑了。

若真被他们给抓起来,再整出什么恢复记忆的事,一想想就很毛骨悚然。

这些都不是好人,她先跑为上!

留在凉亭里的三人,有些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