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阁下何人

弃瑕奉命去汝陵寻蔺之儒,一刻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到了小青山附近。

此处离汝陵不远,约有半日路程。

他算着今晚便可到汝陵,却不想,雷声一响,豆大的雨落了下来,他继续行了一段路,这雷雨却是越下越大。

林子里,乌云遮日,光线暗淡,使人辩不得路,他下了马,将马儿栓在大树下,自己就近找了个石崖避雨。

不知这雨何时会停,他心里越发着急,抬眼望了望这片林子,半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风声呼啸,他难沉得住气,埋怨着天公不作美。

不一会儿,他忽见有一抹白衣人影立在林间,那人手中握着一把剑,身上白衣湿透,侵染着雨水,似看非看的望着他。

弃瑕心口突跳,是她?

不可能,她怎么会在这里?

弃瑕否定这个念头,再看向那头时,却没了人影,而另一个方位,有一抹人影在冒雨行走。

那人四处瞧,似是在寻找避雨之处,不巧,那人也瞧见了这块绝佳的石崖,遂快步的往这边赶来。

人影步入石崖下,见到有人在此,倒也不慌不乱,抬手道:“打扰阁下了。”

弃瑕点头道:“无妨。”

人影打量着弃瑕,在看见他手中的长剑时,闪过一抹意外之色,人影过了好半刻才讪讪一笑,不作言语。

弃瑕自然知道这人不同寻常的目光,这烈火剑惹了不少事,他还未出灵台山,便时有几个江湖人想半路打劫,但最后都被他一一收拾滚蛋。

原以为此处应当太平无事,却不料,还有人眼红这把剑。

弃瑕打量着这个人,是个青年,同他差不多年纪,面容秀丽,有几分儒雅,身着玄色衣衫,手中不曾持剑,不像是个江湖人。

可此人在雨中,行走步法有序不乱,是个练家子。

玄衣男子拧了拧身上的湿衣,搅出了一把水,捋平衣裳之后,望着这天色,与他搭话:“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不知阁下要去何处?”

“汝陵城。”弃瑕想也没想就答了他,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又问:“你呢,此处荒山野岭,又是做何?”

“在下去大青山,寻我家少爷。”

弃瑕皱了皱眉头。

莫非,是自己想错了,这人只是看他手中剑特别,那样探索的目光,并非是觊觎夺取?

再看这人衣着,想必他家少爷也是个富主,弃瑕奇怪道:“你家少爷跑山上做什么?这大小青山除了林子就是林子,总不归是来赏雨景?”

“实不相瞒,我家少爷是被青山寨寨主劫去的,在下正要去救。”来人微答,温声儒雅。

占山为寨,见财起意,绑票勒索,他见怪不怪。

但奇怪的是,明明救人是大事,这位玄衣男子却是闲情逸致模样,连银两也不带,还想救人?

弃瑕越发奇怪:“你好像不急。”

“少爷并无性命之忧,自然不急。”人声依然淡淡。

弃瑕不免好笑了声:“阁下倒是不怕那寨主撕票。”

人影温和笑了笑:“他怎敢呢,他劫我家少爷便是要救他自己,他若撕票,与自寻死路有何区别。”

弃瑕只觉这事有趣,见雨未停,想着一个人无趣,听些趣事也不错,便再搭话问:“那寨主为何要劫你家少爷?”

“此事说来话长。”人影微叹:“那寨主有疾在身,问医无数,皆束手无策,前些日子,听闻我家少爷在汝陵行医,又颇有名头,那寨主便差手下过来请,我家少爷推脱说内有丧事,不便前往。”

“谁知,那寨主动怒,以为我家少爷不肯医治他,便动了歪心思,趁我不在的片刻,把少爷给劫了去。”

听其说完,提及汝陵行医,颇有名头几字,弃瑕忽的一问:“你家少爷,是不是叫蔺之儒?”

人影望着弃瑕:“正是,阁下认识?”

弃瑕摇了摇头:“这位蔺大夫医术无双,谁人不知,不想竟被一群匪徒劫到了此处,你现下去救人,可要相助?”

人影抬手:“阁下的侠义之心,在下心领。”停了停,又笑道:“恕在下冒昧一问,阁下手中这把利剑,是从何处所得?”

弃瑕提了提剑鞘,心想,为何这人一眼认定此剑一定是从某处所得,而非他所有?

莫非,这人对烈火剑,很熟悉?

弃瑕随口道:“白捡的。”

人影对于这话,显然不信,却还是礼貌般的笑了一下,说道:“阁下当真是好运气。”又望了望天:“这雨也快要停了,在下先行一步,告辞。”

说完,人影冒着微微小雨,往山头上快步走去。

弃瑕捋了捋剑身,突然觉得这老天爷真是会捉弄人,若他不在此避雨,赶着路去了汝陵城,怕是得白跑一趟,既然蔺之儒就此处,便好办多了。

如此,弃瑕便尾随而上。

天色渐暗,弃瑕摸着黑上了大青山寨子,在寨子外多次徘徊,才找了个角落观察。

青山寨并不大,尤像一个小村落。

弃瑕正想着该如何找蔺之儒,夜色之下,忽的传来几声哭声骂声。

寨门大开,一拨人浩浩荡荡的入了寨子,吆喝了好几声,好像是说今日又干了一票大的。

一群人后头绑了三个女子,其中一红衣女子,像是刚出嫁的新妇,另两位是丫头。

后头抬了两箱陪嫁,那三位女子哭哭啼啼,不停的软弱求饶,哭的最厉害的那位,还被重扇了一个巴掌。

寨中有人似乎早已耐不住,伸手去扯那红衣女子的衣裳,红衣女子越是躲闪反抗,越惹得周遭一片哄笑。

这让弃瑕怎么忍得,在他眼皮底下,恃强凌弱,如此猖狂!

他自是忍不住的,岂能不去教训教训,目测人不多,对付一个小小的青山寨,他一人足够。

弃瑕从暗处现身,瞬间便到了那群人面前,撂倒了好几人后,顺手扶起已是衣衫褴褛的红衣新妇。

青山寨的人见有外人到来,纷纷抄起家伙还想再上,都被他一一踹远了去。

这群人眼见敌不过,便又往寨中逃,隐隐约约,还夹杂着焦急话语:“快……快去找老大……”

弃瑕觉得哪里不对劲,眼睛往下一瞧,红衣新妇因过度害怕,一直紧紧拽着他腰身,不肯松手。

他顿了顿,看向旁边,那两丫头得见脱险,腿丫子一撒就跑出了寨子,弃瑕叹口气,这俩丫头自己先跑都来不及,怎还会管这个小姐。

半天,弃瑕才说一句:“姑……姑娘,你,可以放手了。”

红衣新妇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方才差点惨遭凌辱,双手尽是颤抖,她哪里肯轻易放手。

弃瑕很无奈,往四周撇了撇,这一撇,却见屋顶上立着一位白衣轻飘的女子,眼中正清凌凌的望着他。

是她!

弃瑕心中一急,连忙推开了身边的女子,可等他再瞧去,屋顶上毫无人影,哪里有她的踪迹。

他一瞬间难掩失落,会不会,是自己太想她,以至于最近总是出现幻觉?

总感觉,她一直在他身边。

这时,后面传来一道声音:“这位一定是蔺大夫身边的侍从沙苑公子吧?”

弃瑕回头,眼前来了一票人。

居中的,是一位青年,面容娇好,一袭白衣典雅,犹是不食烟火,胜似神仙,连弃瑕见了,都深深叹服这位青年的气质。

而白衣男子在见到弃瑕时,平静清澈的眼眸中,倒是多了几分奇怪。

“都怪手下不懂事,多有得罪,还请沙苑公子莫计较。”

说话的,是白衣青年身边的中年人,一脸和蔼之像,面有虚弱之色,应该就是青山寨有疾在身的寨主。

弃瑕料想,这寨主是认错了人。

“也怪小人,脾气大,整了这么一出,我与蔺大夫已经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蔺大夫大人大量,还承诺替小人治好病,沙苑公子莫动肝火,小人这就将蔺大夫归还。”寨主低首赔笑着。

弃瑕看着面前胜似白衣神仙的蔺之儒,能让面相凶恶的青山寨住如此服帖,还自称小人,果真,有些能力。

只是,他不是那什么沙苑,这寨主不识人,这蔺之儒竟也一点都不解释。

弃瑕想起,这蔺之儒虽是医术无双,人人称赞,但却是个不会说话的哑人,面对如此误会,又如何解释得了。

于是,他只好将错,对寨主道:“我可以带人走了么?”

“可以,当然可以。”寨主连说了好几声:“可要小人派人送一送?”

“不必了。”弃瑕回答。

这个蔺之儒定然不会轻易随自己走,弃瑕上前几步,正要来点强迫的,大不了,打一架绑了他走。

蔺之儒却微微一敛眉目,避开弃瑕,先一步往寨门口走了去。

弃瑕自然要跟上,背后有一声哭腔传来:“少侠!”

是那个红衣新妇。

他回了头,那红衣女子微微抽泣,紧咬着唇瓣,静静的望着他,似是希望他能将她也带走。

弃瑕叹了口气,这个蠢女人,是真不知道要跑么?

那俩丫头真是比她强多了!

寨主似乎明白,连忙抬手指了指:“沙苑公子若是看上了,也可以带走。”

山间小路。

蔺之儒走在前面,心无旁事,不紧不慢,弃瑕尾随其后。

而那女子亦是跟在弃瑕后面,弃瑕回头去看,那女子便停了停,不敢上前,等他转过身,红衣女子则继续默默的跟在两人后边。

这女子是个拖累,把她丢在半路吧,这深山野林不安全,不太好,带着吧,处处不方便。

女人呐,就是麻烦。

他只能先拿下蔺之儒,等下了山,再把那女子安顿好也不迟。

前方有个破败的小亭子,蔺之儒许是走累了,去了小亭子里,蔺之儒正襟危坐,捋了捋衣,片刻后,抬起复杂的目光,撇向弃瑕。

弃瑕亦入了亭子,蔺之儒从身上拿出来一根像是蜡烛却又不像的物件,再拿出一个火折子,将烛点燃,乌黑的亭中有了一丝亮光。

弃瑕只在一旁静静观摩。

蔺之儒拿出了一本小小的札记,和一只笔,那笔竟也不像笔,无需墨水,却也可以写字。

蔺之儒动笔,写完,将札记递来。

就着微弱的灯火,弃瑕看清这札记中写了几个黑色的字。

“阁下何人,所为何事”

不知道他是谁,便敢独自一人下山,还允许他尾随,这个蔺之儒,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弃瑕无需与一个哑人兜圈子,将札记还给他,直接说明来意:“我妹妹为奸人所害,中了毒,有人说,此毒是蔺大夫所制,我来此,便是向蔺大夫讨要解药。”

蔺之儒轻皱眉头,手指点点,指着札记上的前四个字。

’阁下何人’

很明显,向弃瑕再问了一遍。

对他的身份,一定要问个明白。

弃瑕沉稳住气,二哥交代,蔺之儒并非是个容易欺负的软弱之人,需得好言对待,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得鲁莽行事。

不然依照弃瑕脾性,早把蔺之儒绑了,送到茱萸面前,蔺之儒要敢不救,有的是办法折磨。

哪用得着如此墨迹!

二哥也说过无需隐藏身份,蔺之儒此人医病,不看人看事,唯有一点,需得据实相告,不能撒谎。

他只能报上姓名:“弃瑕。”

蔺之儒打量了他一番,低首,又写下一句:’令妹为谁所害’

看到这句话,弃瑕头脑热了半刻,刚刚他说为奸人所害,显然,蔺之儒需得知道这个奸人是谁。

蔺之儒是晋国人,若他说奸人就是晋国皇帝,会给他什么脸色?

弃瑕断然说了个名:“冥解忧。”

这个女子,与皇甫衍形影不离,是个奸人,总该没错。

而弃瑕一出口后,蔺之儒眼中的墨黑瞳色,已是微变。

“当朝解忧公主下落不明,不知所踪,阁下怎能凭白无故给她扣罪。”

声音出现在后头。

弃瑕往后瞧去,来人正是同他一道避过雨的玄衣男子。

“我在决谷见过冥解忧,也亲眼看见她对茱萸狠下毒手,除了她,还会有谁这般毒辣。”弃瑕嗤声辩驳。

“弃将军,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沙苑走上前几步,扫向弃瑕,言语间虽充满了客气,但眼中表现出的质疑是一点都不客气的。

公主对人待事,有时的确过于冷狠,但是,他不记得自己有给过她什么毒啊,若是那扇中软药,顶多一个时辰便可解,她哪来的毒害人?

这位夏朝将军,对公主,好大仇。

弃瑕面容微有诧异,这个侍从,竟然仅从一个名字,便断出了自己身份,二哥说的没错,若真的在他们面前隐姓埋名,只是自讨笑话罢了。

“既然两位已经知道我是谁,我也不多说什么,我只问一句,蔺大夫可愿给解药?”

沙苑只是笑笑,公主下没下毒,倒也没关系,虽然他对此事不知来龙去脉,也不感兴趣,但是,公主的朋友不一定是他的朋友,而公主的敌人,一定是他的敌人。

沙苑道:“弃将军可知,我家少爷与解忧公主知交匪浅,若真如弃将军说,是解忧公主下毒,那这解药,恐怕只能解忧公主她亲自来取。”

弃瑕听得出,冥解忧与蔺之儒是一伙人,除非冥解忧同意,蔺之儒不可能交出解药!

弃瑕不得不道:“蔺大夫素称名医,却是个欺世盗名之徒,不救无辜之人,却去救那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匪徒,我看你哪里是清风霁月,白衣无尘,分明就是披着羊皮的伪善小人。”

沙苑眉头一皱,当世之下,还没有谁敢指着少爷如此辱骂!

礼貌的风度散去,沙苑冷冷开了口:“少爷是医者,救病治人当是第一位,至于那种奸恶之徒是否该死,那是官府该管的事,弃将军有求于人,还理直气壮,果真是刚直不阿!”

“蔺大夫若是执意不肯,那眼下就只有一个选择了,莫怪我不客气,押着蔺大夫前去解毒。”

反正蔺之儒不过一介医者,手无缚鸡之力,既然已经得罪,那就干脆做的果断一些!

“弃将军好大的口气。”沙苑声线略提高了几度,好心提醒:“敢在我面前放话要带走少爷的,你也不是第一人,我记得上一个,叫闫可帆,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弃瑕不知七弟以前竟与沙苑交过手,七弟的武功在几兄弟中,仅次于花忍,若七弟都无法取胜……

他动起手来,胜算不大。

可茱萸命在旦夕,他怎能不急。

他手微微搭在了烈火剑上,准备与这人动手交上几招,不及他抽剑,山下忽然响起了许多嘈杂的声音。

有一队人,沿着小道上前,正在四散搜索,忽然人群中有人喊:“那儿有火光,他们在那儿!快过去!”

弃瑕凝住,是官兵?

沙苑看了眼弃瑕:“弃将军为夏朝大将,在我晋国境内现身,如此猖獗,只怕惹人口嫌,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搭在剑上的手放开。

季瑞呈带着小队人马到了小亭子,见蔺之儒与沙苑都安好无恙,不停地安抚着自己的小心脏:“谢天谢地,蔺大夫您还好好的,还好找到你了,若是你有什么事,我爹非抽死我不可。”

季瑞呈如此劳心劳力找人,沙苑代为感谢:“季公子费心了。”

季瑞呈笑了笑:“哪里,跟我客气什么,汝陵是我的地盘,理应做到宾至如归,我看不如这样,我让老爹请几个人过来护卫蔺大夫周全,这样的事,不能再有第二次。”

沙苑与季瑞呈交涉完,一道步入亭中,沙苑走到蔺之儒面前,说道:“刚刚路上遇到了点麻烦,来晚了,少爷不该如此任性,若那青山寨主不识趣,伤了少爷分毫,可如何是好。”

季瑞呈附和:“就是就是,那青山寨太猖獗,竟敢在汝陵动我爹请来的贵客,这次回去,我一定向我爹请示,把这些山头小寨都给好好整治整治。”

沙苑摇了摇头:“整治说来容易,做起来倒不是那么容易。”

蔺之儒唇边微微一动。

’我只是出来散心,不必过忧’

沙苑心知,自家少爷哪里是被绑走,分明是近来同公主见了一面,担忧她的病情,茶饭不思,心情欠佳。

为了缓解心口之闷,便自愿跟劫匪走,美其名曰散心,走之前还不忘自己留个纸条说明去处。

近来多事,少爷烦心,也是常情。

望着黑夜下的青山绵延,蔺之儒静默了许久,微微启唇。

’那是灵台山,不知她如何了’

公主如今是脑子不太好,见到熟人,都是一副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别惹我的模样,靠近不得。

沙苑便安慰了句:“她向来都会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蔺之儒点了点头。

季瑞呈不懂唇语,自然不知两人在密谋谈论什么,只能打断这两人道:“你们在说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