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月圆时分

蒙毅坐在前院的石凳子上,桌上摆满了酒坛,东倒西歪。

合着他早就知道这些酒被我藏在了哪里,只是不说破而已。

天色已经暗了,子婴回了房间,跟着阿年。

我看见了庭前那棵腊梅树,树干还是白兮兮的,没有被烧到的痕迹,我相信,到了冬天,它还是能照样开出幽香满园。

走近了我才发现,他其实睡着了,大约是酒喝多了,因此才睡的这样沉。

我轻手轻脚地把另一个凳子挪近,他绵长均匀的呼吸声令人心安,静静地,酒气逸散开来,我也有些犯困了。

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我有些担心他手臂上的甲片会不会磕到那张俊脸。

过了不知道几个时辰,我肚子都饿了,月亮都出来了,他还是没有动静。

月光莹莹的,我还想趁着月色多看一会他。

良久,他忽然闷声道,“今晚的月亮是圆的吗?”

我闻言抬起头,天上一轮明月,圆圆的没有一丝瑕疵。

但我没有回答他,我说,“你怎么不自己抬头看?”

蒙毅换了个方向继续躺着,轻声道,“不想抬头。”

“...为什么啊?”

“抬起头,除了月亮,还会看见很多别的东西。”他的声音比我想象地平静好多,也许他早就闹过一场了,只是我没看见,“比如...一片黑暗的天空。”

“.......”我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今天的月亮是圆的。”

蒙毅点点头,神色有些疲惫。

微风轻轻吹起,将他喃喃自语的声音声音送到了我的耳畔。

“本来公子和大哥都能回来的。”

我哑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只听他继续说,“现在我只有你了。”

“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说。

我想,我应该从未这样坚定地答应一件事。

我给自己也开了一坛酒,他只静静地注视着。

“公子没死。”他缓缓说出这句话,“他只是去找小六了。”

“嗯?”我疑惑于这个名字。

“郑家的小六,他曾经最爱的人。”他有些缅怀道,“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笑的那样轻松。”

说实话,我没见过公子扶苏,他一直活在蒙毅的一个又一个故事里。

可我隐隐约约记得一个轮廓,有很多人为他让开了一条道,他在庄严的乐声中一步一步地走过,月白色的衣裳迎风飘扬。

“除了在小六身边,我只见过他一次最真心的笑。”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回忆道,“那次还是他十五岁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郑娘娘从宫里请了御医,急的不行,在他身边陪了一宿。”

郑家母族在楚,每个人一言一行都要万分谨慎,以免招致杀生之祸,而郑容华和扶苏无疑是他们最硬的脊梁骨。

我听他就这样一直说啊说啊,他也不渴,我也没困,只是这样听着。

有些故事,我早听他讲过一遍,恐怕他也记不大清了。

比如他和扶苏一起捉弄蒙恬最后迎来父亲一顿打,比如他和他们打赌谁先娶上老婆最后输了个叮当响......

末了,他又抿了一口酒,终于仰起头看向天空,望着那一轮明月,怅然若失的模样。

“我再也听不见‘阿毅’这两个字了。除了他们俩,没人敢这样喊,也没人会这样喊。”

我只觉得喉咙一紧,眼眶隐隐有些酸涩。

他没哭,倒是要把我说哭了。

月光渐渐在我的视线中模糊,有一道裂痕一般的黑刮开了月光的柔,我抹去险些流下来的眼泪才看清,原来那是腊梅树干瘪的树枝。

我蓦地想唤他一声,但喊蒙毅不够安慰人心,喊将军又显得隔阂。

于是我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那以后我也这样唤你,你会不会心里舒服很多?”

“嗯?”他有些迷迷糊糊地看向我。

我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阿毅?”

他忽然回了神,涣散的光重新回到了他的眼中。

我记得,我初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的眼中若有浩瀚星河。

蒙毅愣了须臾,随后道,“能不能再喊一次?”

“...阿毅。”

“嗯。”

“阿毅。”

“嗯。”

“阿毅!”

“嗯。”也不知道来来回回多少遍,他恍然就笑了。

他许久不站在我的面前对我笑,我都快忘了,他眼中带笑薄唇微扬的样子,像极了桃花林中飘落的花瓣被暖阳渲亮的模样。

即使在夜晚,也是那样明亮。

“谢谢你。”他摸了摸我的发,“阿今。”

我觉得他心情好了许多了,才放下心来,喝了一口酒,甘甜的味道已经不像第一次喝酒那样苦涩了。

我们又聊了一会,杂七杂八的都是琐碎小事,只是聊着聊着,他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瞧着月色映在他白皙的脸上,似是波光粼粼的水,柔和泛着银光。

我撑着脸,听着晚风轻轻拂过树枝的声音。

夜里似乎是转冷了,还是去给他拿一件披风好了。

我站起身,忽然脚下踩到了清脆作响的东西,我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正踩着一张信纸,在它的旁边还有一张。

我将他们捡了起来。

一张落款蒙恬,一张落款扶苏。

我不知道那种感觉叫什么,总觉得非常心疼,梗在心口的痛。

痛的不是在开口的那一句“阿毅亲启”,而是他们一人一句极短的话。

蒙恬写道,“照顾好子婴如玉,此去勿念。”

扶苏写道,“不必报仇,早些脱身,此去勿念。”

我以为我把名字看反了,但实际上没有。

——最后的最后,蒙恬让自己的弟弟照顾好旧主的后世,而扶苏说,自己保重。

一个是为臣的恪尽职守,一个是...为父兄的期望。

良久,我才重新迈了步子,将信纸收好,放在了内室的案上。

月圆时分,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