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活泼在何处

水不流、花不开,是一个近于死寂的世界,为什么又说是创造了水流花开的世界,这样的活泼到底怎样体现出来?

其实,中国绘画的寂寞境界表达的活泼,不是看起来“活”;而是让世界“活”;不是画出一个活的世界,那是物质的,而是通过寂寥境界的创造,荡去遮蔽,让世界自在活泼——虽然没有活泼的物质形式,但却彰显了世界本原的真实,所以它是活的。活的根本意思是,让世界自在地存在,我们常说的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就是这样的活。

寂寞的艺术世界,几乎没有任何活力,甚至缺乏生命感,有一种强烈的“无生感”,是“死搭搭地”。就像“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首小诗所显示的,无边的远山没有动静,连鸟似乎也飞“绝”了,没有人烟,路上“灭”了人踪迹。诗人用“绝”、“灭”这样重的字眼,强化寂而无生的气氛。舟是“孤”的,没有一丝喧闹,江是“寒”的,没有春色,雪卧静默的大地,又笼罩着无边的江面,盎然的生机在这里被荡尽,剩下的或许只有冰面下的一脉寒流。这首传诵千古的小诗,一个被无数画家、音乐家所演绎的艺术世界,原来是几近无生命感的宇宙。

中国艺术重视活泼泼生命精神的呈现,在生生哲学基础上产生的艺术,有一种生机绰约的风致。这也是中国传统艺术的一大特点。中国哲学和艺术观念中的生命精神在儒家哲学影响下,有两个重要方面,一是认为“天地之大德曰生”,万物都有生意,世界的一切都是变动不居的,所以,传统哲学有“万物之生意最可观”的重要观点;二是在易学影响下,阴阳哲学成为中国生命哲学的基础,它对中国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书法理论中强调疾涩互动、强调以“势”为核心,都属于这方面的思想;中国画的龙脉说,也受阴阳互动哲学的影响。

我在以前的研究中,将中国艺术好古拙、荒寒等的趣味都纳入这样的思想系统中,认为中国艺术是在衰朽中隐含着活力,枯萎中隐含着生机,在生命的最低点中,追求最富于生命力的呈现。如拙著《中国美学十五讲》中的“大巧若拙”一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我所注意的是衰朽和活力之间的形式张力。

但近年来的研究使我越来越觉得这样的阐释并不切当。即就以上所举倪云林的画来说,他的龙脉何在,他的节奏在哪里?山不动,水不流,风不起,鸟不飞,云不飘,人不至,这个寂寥的宇宙,难道就是从形式上对活泼的隐括?疏树上没有叶,难道就是使人想起叶,一湾瘦水,难道就是使人想起涟漪?这样的思路,其实正落入见山是山的形式之中,没有理解他的“在骊黄牝牡之外”的思想。他并非要在生命的低点制造生命张力,而是要发现一个意义世界。

他画中的枯树,不是在最低点中暗示葱茏的绿意,而是在回避绿意;他的瘦水,不是在不动的水面中掀起生命的波澜,而是在回避波澜;他的空山,不是在一个空阔的形式中,试图包含更丰富的世界,而是在回避喧嚣;他的无人的空亭,不是使人联想到人在其中的场面,给人以想象的空间,而是在回避人间。一句话,倪云林乃至中国艺术创造中的寂寞世界,并不追求形式的内在张力,而是意在超越色相世界,建立真实的意义世界。

这一寂寞世界表达的不是儒学的天地之“生意”,不是“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张力,而是道禅哲学的“让世界自活”的思想。

当然这样的寂寞世界并不意味与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无关,如果从生命感的角度看,它与儒学等影响下的“生意”观属于两种不同的生命观。儒学等影响下的“生意”观是从形式美感入手,进而发现宇宙天理之活,属于“看世界活”;而受道禅哲学影响的寂寞世界不是在形式本身上追求活意,而是让人放弃对物质形式的执著,让世界自在呈现。

[清]渐江 黄山图

[清]渐江 秋林远岫图

“看世界活”和“让世界活”,反映了两种生命态度。前者从世界的“有”入手,承认外在的世界是实在的,强调世界的活意是在“我”的观照中产生的,“看”的角度决定了“我”和世界的关系,可以说是一种“有我的生命观”。而后者则是一种“无我的生命观”,按照道禅哲学的观点,在“看”的方式中建立的我和世界的关系,是主体和客体、我心与外物的关系,在这样的态度中,“我”为物立法,物我互为奴役。而在“让世界活”中,人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不是停留在色相上看世界,色相世界也不是引起“我”情感的对象。一个绚烂的世界变成一个淡然的世界,绿树变成了疏林,山花脱略为怪石,潺潺的流水顿失清幽的声响,溪桥俨然、人来人往的世界化为一座空亭,丹青让位于水墨,“骊黄牝牡”都隐去,盎然的活意变成了寂寥的空间。这时,“我让世界活”, “我”淡去了,解脱了捆缚世界的绳索,世界在我的“寂然”——我的意识的淡出中“活”了,或者是世界以“寂然”的面目活了。明代著名高僧紫柏真可说:“寂寞云林,喧嚣市井,皆如来广长舌相也。有入无入,故其听者何如耳!”《紫柏真可全集》卷一。

中国艺术的寂寞境界,与道禅尤其是禅宗的寂中求活的思想密切相关。

“活泼泼地”,是中国哲学的一个术语。宋明理学和禅宗都很重视这一概念。两家理解上的不同,正好可以看出两种不同的生命观。在理学中,“活泼泼地”表示心灵通过保任存养归于活泼的境界,与天地浑然合一,是一种修养功夫论。二程曾就《中庸》的“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之语谈到:“此一段子思吃紧为人处,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之意同,活泼泼地。会得时;活泼泼地;不会得时,只是弄精神。”《河南程氏遗书》卷三,二先生语三《谢显道记忆平日语》。二程的这段理解受到理学的重视,明王龙溪认为“此旨微矣”——其中表现了理学的微妙的意思。正像王龙溪所说:“人心湛然虚明,其体原是活泼”,只有心灵通透活络,才能浑然与“活泼泼地”天地精神同体。“活泼泼地”虽然是心之本体,但它更强调与“鸢飞鱼跃”的外在世界相融合,是一种“看世界活”的思路。

而在禅宗中,更突出“让世界活”的思想。禅宗强调要悟出个“活文殊”,要“活泼泼地”,而不能“死搭搭地”。所谓“活泼泼地”,是在做一条“透网之鳞”后才能存在——禅宗认为,人平时的存在是一条被网网住的不自由的鱼,悟到“活泼泼地”,才能从网中滑出。所谓“透网金鳞活泼泼”。《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二十一。所以它着意在没有外在“网”的世界。如黄檗希运所说:“你若欲得生死去住,脱着自由,即今识取听法底人,无形无相,无根无本,无住处,活泼泼地。”《古尊宿语录》卷四《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

中国艺术追求寂寞的境界,还托出一个“无生”的大智慧。

道家哲学有“生生者不生”的思想。佛学中的“无生法忍”说与道家的“无生感”意思很相近。禅宗中有个“青山元不动”的问题,所谓“青山元不动,浮云飞去来”是禅门的重要话头。灵云志勤有此语,见《景德传灯录》卷十一。青山云飘水绕,花木扶疏,怎么能不动呢?但禅却不这么看。有位禅宗上堂说法:“柳色含烟,春光迥秀。一峰孤峻,万卉争芳。白云淡泞已无心,满目青山元不动。渔翁垂钓,一溪寒雪未曾消。野渡无人,万古碧潭清似镜。”《五灯会元》卷十四,襄州石门清凉法真禅师语。他所表达的不是儒家山静水动的思想,而是“无生法忍”的哲学。一如唐代诗人王梵志《水月无形》诗所说的:“水月无形,我只常宁。万法自尔,本自无生。”见《王梵志诗校释》,张锡良校,204页,中华书局,1983年。

“无生法忍”是佛学的基本观念,又称“无生忍”。“无生”,即不生不灭,“忍”即智慧。印顺说:“忍是智慧的别名。能够证悟一切法不生不灭的智慧,即称之为无生法忍。”印顺《大树紧那罗王所问经偈颂讲记》,台湾菩提树杂志社,1979年第4期。《大般若经》卷四四九也说:“如是不退转菩萨摩诃萨,以自相空,观一切法,已入菩萨正性离生,乃至不见少法可得。不可得故,无所造作。无所造作故,毕竟不生。毕竟不生故,名无生法忍。由得如是无生法忍故,名不退转菩萨摩诃萨。”佛的觉悟就是要得不生不死的智慧。禅宗“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鸭子并没有飞过去”等话头,所表达的就是无生法忍的思想。

道家的“无生”哲学对唐代之前的艺术并无多大影响,只是到了唐末五代,在包括禅宗在内的中国佛教哲学的推荡之下,才蔚成轩然大波。在这其中,倪云林可以说是一位关键人物,他用艺术的方式诠释了中国的“无生”哲学,将寂寥之美发挥到了极至。

[明]项圣谟 仿云林山水

中国艺术的寂寞境界追求的就是“无生感”,是一个表面看来几乎没有任何生命感的世界,水也不流,花也不开,是为了让人从色相的执著中跳脱开去,让水更潺,花更绚烂。就像《楞严经》的一首偈语所说的:“声无亦无灭,声有亦非生。生灭二缘离,是则常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