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至静至深的宇宙

中国艺术的寂寞境界,还在于追求宇宙感的传达。

韦应物“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诗,曾引起后人的重视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说:“韦应物诗平平处甚多,至于五字句,则超然出于畦径之外。如《游溪诗》‘野水烟鹤唳,楚天云雨空’, 《南斋诗》‘春水不生烟,荒岗筠翳石’, 《咏声诗》‘万物自生听,太空常寂寥’,如此等句,岂下于‘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哉。故白乐天云:‘韦苏州五言诗,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东坡亦云:‘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清乔亿《剑溪说诗》又编云:“韦《咏声》诗:‘万物自生听,大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此乃静坐功深,领得无始气象,又在希夷、康节前也。较陶靖节‘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更入玄通。”宗白华先生也曾举此诗为中国艺术追求宇宙之理的例子。,认为此诗有“玄通之理”。在我看来,此诗言寂寥境界,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寂寥之境是宇宙(太空)永恒的境界,是不增不减的绝对的本体,它是深的;第二,寂寥之境是静的,它由静中起,从静中消,是至静至深的境界,惟此“静”、“深”构成了寂寥之境的根本特点;第三,在寂寥之境中,万物自生听,一无障碍,世界自在活泼。第三层意思我在前文已有论述,这里谈前两个问题。

[清]渐江 西岩松雪图

首先说“深”。

中国艺术追求宇宙感的传达,嵇康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陶渊明诗云:“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王维诗云:“徒然万象多,澹尔太虚湎。”宋代僧人道灿诗云:“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九。”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崇天的情结,中国艺术家也喜好在宇宙的纵深意义上讨论生命的价值。人生活在具体的时空中,是有限的、琐碎的、繁杂的、变化的,而宇宙是无限的、永恒的、绝对的、确定的,宇宙感由历史感超升上去,但历史感不能取代宇宙感,它是生命的永恒锚点,是生命的绝对解释,是一种亘古不变的真实,是人脆弱生命的最终依托。中国艺术家追求宇宙感,追求生命的永恒安顿,追求一个绝对的意义世界。

清戴熙说:“画令人惊,不如令人喜,令人喜不如令人思。”《仿倪幻霞偶题》, 《习苦斋画絮》卷十。惊,睹新奇而产生;喜,由美感而兴起;而思,则是更深的心灵震荡。很多画使人一过而忘,惟有那些有深邃内涵的画,能留给人回味,启发人的智慧,感发人的意志,将人潜藏的活力激发出来,随画中世界卒然高蹈。思,不是从画中得到一些概念,而是得到生命的启发,是智慧的获得。恽南田论画云:“群必求同,同群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木,此画中所谓意也。”看到大师的作品,使我感到“群”——唤起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说出了我心中所思,唤起我的共鸣。而“同”则是妙然相合的境界,是“我欲与之归去”的心灵呼声,是两颗灵魂的絮语。此时此刻,我忘记了自己的所在,消解了我和对象之间的界限,所以有“叫”——叫是一种灵魂的震撼,“相叫必于荒天古木”——在荒天古木中,四际无人,空山荒寂,一人奔跑其中,对着苍天狂叫,万古唯此刻,宇宙仅一人!这个“叫”,就是戴熙所说的“令人思”,是一种深沉的宇宙感。

寂寥的永恒境界具有巨大的感发人心的功能。古人云:“嗜寂者,观白云幽石而通玄。”中国艺术重视寂寞,在一定的程度上,是要在寂寞中追求万象之中的“玄”意,那种永恒的宇宙感。“总非人间所有”的寂寥境界,不是山高水长、花落鸟飞,而是地老天荒。

云林疏林廓落、寒水凝滞、远山遥施的境界,就是地老天荒的境界,读他的画,如穿过时光隧道,走向一个陌生的所在,所有现实的沾系都被过滤掉,那真是荒天苍古阒寂地。南田说读画,读到了妙处,“忽如寄身荒崖邃谷,寂寞无人之境。树色离披,涧路盘折,景不盈尺,游目无穷。自非凝神独照,上接古人,得笔先之机,研象外之趣者,未易臻此”。这个寂寞无人之境,就如同庄子所说的无何有之乡,独照古人,映射天地。云林《南渚图》自题诗云:“南渚无来辙,穷冬更寂寥。水宽山隐隐,野旷日迢迢。”《郁氏书画题跋记》卷八。这寂寥之景,是永恒的天地。清盛大士评元高克恭的画时说:“房山书画宗董、巨,中年专师二米,损益别自成家,评者至有真逸品之目。尝为李公略作夜山图,览之者真觉重山岑寂,万籁无声,龙漏将残,免魄欲沉时也。”《溪山卧游录》卷二。这也是一个寂寥的宇宙。

前人说,水墨“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许可以这样说,水墨在很大程度上是满足中国画家对宇宙感的追求而创造的。清人戴熙深研水墨之趣,曾有这样浪漫的狂想:


尝欲以一滴墨汁,化作烟水迷漫,寂寂寥寥,浩浩淼淼,卷舒不定,飘渺无痕,使已得沉酣其际,足以怡魂,足以怿神,惜操技不工,未获开拓胸臆,陶写性灵耳。


水墨是一种宇宙的语言,现代画家赵无极、朱德群等曾尝试表达这样的境界。一滴墨汁在水中慢慢化去,没有定准,摇曳着,飘渺着,渐渐地,由有化于无,由近及乎远,由我们感官可及的世界,渐渐归于无极,归于无痕,归于寂寥,归于永恒。这正是倪云林、恽南田、戴醇士等的思路。敏感的戴醇士曾就画雪谈过这样的体会:“山明望松雪,昔人谓逸人畸士,极意画雪,欲藉以自明洁清,予则安能,盖鄙性喜冷淡中领取寂寞之趣耳。”雪的白和明,不是他表达的重点,因为这还是物质上的,他要在“冷淡中领取寂寞之趣”,他要追求永恒的宇宙精神。他有两段画跋极“令人思”:“青山不语,空亭无人,西风满林,时作吟啸,幽绝处,正恐索解人不得。”“崎岸无人,长江不语,荒林古刹,独鸟盘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他的兴趣,只在这“幽绝处”,这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宇宙感。

中国艺术家追求寂寥的境界,受到“寂为本体”哲学思想的影响。在佛学,寂就是无生,就是不动。《维摩经》卷上说:“法常寂然,灭诸相故。”又说:“寂灭是菩提,灭诸相故。”在佛学中,寂,是和差别的法相相对的概念,相灭而寂生。寂是一切法相境界的本体。所谓一切境相,本自空寂。如《法华经》上所说:“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作为本体的寂,是没有生灭的;寂是不二的,它绝于对待。当然,它的意思不是先有这个体,由这个寂寥的本体生出相;寂,有灭诸相、远离诸相的意思,但也不意味是对诸相的否弃。大乘佛学的思路是即相即寂,体相不二。顺法身万象俱寂,随智用万象齐生。一切众生,无不具有觉性。灵明空寂,与佛无殊。

禅宗有一首著名的法偈:“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所表达的正是佛学以湛然虚寂为本体的思想。《五灯会元》卷六记载,有一个僧人读《法华经》,读到“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时,“忽疑不决,行住坐卧,每自体究,都无所得。忽春月闻莺声,顿然开悟。遂续前偈曰:‘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春至百花开,黄莺啼柳上’”。他悟出了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的宇宙感。禅宗推崇的寂然之境,所谓“摧残枯木倚寒林,几度逢春不变心。樵客遇之犹不顾,郢人那得苦追寻”, “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湛然虚寂的境界,不起念,无住心,从而妙用恒沙。

[清]恽南田 故园风物图

其次说静。

“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中国艺术的寂寥之境,是一个静穆的宇宙。

中国文人画讲究静气,真可谓“早与青山作静缘”。看五代以来的中国画,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宁静的气息。厚重的范宽重视静,《溪山行旅图》中那深邃幽静的山谷,隔绝了人间的喧嚣。浑成的黄公望也追求静,你看他的名作《九峰雪霁图》,用墨笔创造了一个鲜净澄澈的琉璃世界,没有一丝火气,读这样的画,似乎灵魂都被洗涤一过。激情的石涛,在奔放的笔触中,将躁动慢慢地荡去,尤其到了晚年,几乎只留下一抹清影在画中。而老辣的程邃,用渴笔焦墨,满纸奔突,居然创造出一种地老天荒、万籁阒寂的宇宙。

笪江上《画筌》说:“山川之气本静,笔躁动则静气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疏则幽姿顿减。”王石谷、恽南田作注道:“画至神妙处,必有静气。盖扫尽纵横馀习,无斧凿痕,方于纸墨间,静气凝结。静气,今人所不讲也。画至于静,其登峰矣乎。”

王、恽二人以“静”为南宗画最微妙的因素,画有静气,就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显然,他们所说的静,与一般人理解的宁静是有区别的。二位大师感叹当时画中“静气”的缺失。其实,今天这样的境界更罕有人言及,也少有人达至。

[清]恽南田 双清图

王、恽二人以“静”为南宗画最微妙的因素,画有静气,就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南田还有对“静”的精彩论述,他将“静”上升到绘画创作的最高原则。他说:“意贵乎远,不静不远也;境贵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处,一片石亦有深处。绝俗故远,天游故静。”“无公天机幽妙,倘能于所谓静者深者得意焉,便足驾黄王而上矣。”“十日一水,五日一石。造化之理,至静至深。即此静深,岂潦草点墨可竟?”他评曹云西之画云:“云西笔意静净,真逸品也。山谷论文云:‘盖世聪明,惊彩绝艳。离却静净二语,便堕短长纵横习气。’涪翁论文,吾以评画。”

南田所说的“静”,和一般所说的安静不同,与中国艺术论一般所说的“静气”也有不同。他所谓“天游故静”、“造化之理,至静至深”,都说明,他的静,是“宇宙的宁静”,一如韦应物所说的“太空恒寂寥”的宁静。

在中国哲学与艺术观念中,有三种不同的“静”,一指环境的安静,与喧嚣相对;二指心灵的安静,不为纷扰的事情所左右;三指永恒的宇宙精神,是没有生灭变化感的静,这是绝对平和的静。

前两种静很好理解,第三种静却不易把握。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归复生命的本根,或者说生命的本然状态,就达到了静,静是大道之门,与环境和心情的静完全不同。庄子将悟道所达到的最高境界称为“撄宁”,所谓“撄宁”,就是使心灵彻底宁静,这是无生无灭、无古无今的静。在佛教中,寂然不动叫做寂,断灭烦恼称为静。一般来说,佛教中的寂就是静,寂和静不分。佛教将断灭烦恼、归复寂静之本然状态,称为寂静门。

这第三层次的静,是一种永恒的寂静,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宇宙感。中国画追求静气,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追求这样的宇宙感。所谓宇宙感,不是宇宙创造的法则道理,而是超越时空的活泼生命精神,它与人的直接生命体验有关。

中国艺术家热衷创造“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的境界,很多人画过这样的诗境,云林画过,沈周画过,程邃画过,黄山画派的渐江、孙逸等都画过。其实,画家通过这两句诗,就是要体会宇宙般的寂静。沈周说:“碧嶂遥隐现,白云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静自太古。”“山静似太古,人情亦澹如,逍遥遣世虑,泉石是霞居。”他在静中追求的“太古意”,就是一种永恒的宇宙感。文徵明说:“吾亦世间求静者”,他所求的是深心中的平和、宇宙般的寂静,忘却时空,与天地万物同吞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