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城记
  • 张柠
  • 5995字
  • 2020-08-29 07:10:07

张薇祎离开之后,顾明笛一直沉默无语,汤明还试图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饶舌,但他说了些什么,顾明笛一句也没听进去。当汤明提出来要走的时候,顾明笛才觉得冷落了他。顾明笛对汤明说:“再坐会儿吧,聊一聊杂志,聊聊文学,聊聊知识界的热点。”但汤明好像去意已决,说下次再约,便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还没忘记约稿:记住啊!别忘了!等你的稿件了。突然出现的两个人,突然又消失了。本来一个人在这里写作、发呆、看人、看风景,内心好不容易宁静下来,现在又开始躁动了。

顾明笛觉得自己遇事总是患得患失,缺少果敢作风,同时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顾明笛心想,总不能当着汤明的面对张薇祎说“对不起,早晨没有去送你”吧?所以,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而张薇祎一直紧绷着脸,不给人机会,这不可理喻。但张薇祎也没有什么错嘛,看得出,她不愿意听汤明那些卖弄的言辞,而我又一直都没有跟她打招呼,所以她决定离开也很正常。那就只能怪汤明。问题是,没有汤明,就没有今天下午的相遇,汤明只是在做他自己想做的事,他不就是想约稿吗?……咳,我到底在想什么呢!不就是想跟张薇祎说几句道歉的话吗?当面说效果可能更好,也可能更糟。在电话里道歉很隔膜,用短信道歉更不好,也说不清楚,反而容易产生新误会。还是发E-mail比较好,像写信一样,能充分表达。想到这里,顾明笛便立即着手给张薇祎写信。他写道:

张薇祎:

此刻你还在公共汽车上吧。下午在咖啡馆里,你突然离开,使我感到突兀,因为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话,但也使我高兴,因为你果敢地摆脱了汤明的纠缠。当时我也在琢磨着怎么摆脱他呢,但我没有果敢地行动。现在我要说:“我很抱歉!”这是我此刻最想跟你说的话,也是我在咖啡馆当着汤明的面想说而没说出来的话。今天凌晨我特别没风度,我至少应该把你送到公共汽车站,而我却让你独自一人,穿过黑暗的弄堂去乘车。那时候天可能还没有完全亮吧?此刻,我想起你形单影只地在昏暗的街道上移动的样子,心里特别自责,也很不安。请你一定原谅我,那是我的疏忽,不是我的想法。如果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祝你周末愉快!

顾明笛

2005年5月19日17点于咖啡馆

点击“发送”键之后,顾明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关上电脑,把桌面收拾干净,就离开了咖啡馆。在十字路口,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东走去,进了“田园风味”。老板娘不在,让他有点失落。他坐下来草草吃了点东西,穿过愚园路,沿着安西大街朝北走。黄昏的阳光,把悬铃木叶映成了金黄色,香樟树的深绿也变成了嫩黄。街道两边,均衡地分布着无数个弄堂口,像无数个迷宫的入口,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和诱惑。顾明笛想象着里面的景物,他打算抽空将每一个迷宫探索一遍。回到家,顾明笛就收到了张薇祎回复的电子邮件。张薇祎写道:

顾明笛:

你用不着跟我道歉。我下午突然甩手而去,也很不礼貌。

此刻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从何说起。其实坐在咖啡馆朝阳的窗户边,漫无目的地聊天,聊文学,聊风景或者别的什么,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当然,独自一人写作或者发呆也不错。

我不喜欢汤明那种样子,好像在谈文学似的,急功近利的想法从毛孔里钻出来,散发在空气中,像一股腐朽糜烂的草根气息,将咖啡的香味都压住了。而你呢,双眼微睁、昏昏欲睡,产生了催眠效果,稍不留神就会跟着你堕入梦中。其实我很害怕这种感觉,双脚好像踩空了一样,身体飘浮在虚空中,周围飘散着一股奇异的气息,像冰冷的铁的气息,像水滴在光滑的水泥或玻璃上的气息,有点腥,像下水道铁盖底下散发出来的气息,腐烂、死亡和欲望交织在一起,让人避之不及又难以抵御,接近或者离开,都特别耗费心力。

照道理,我应该搞文学创作,你应该搞文学批评。现在我们俩正好弄反了。是我自己选择了一种更偏智性的思维活动,而你一直没有改变,你坚持了你最初的选择。我从一本理论书上读到过这样的观点,说诗人本质上都是有“土星气质”的人,他们郁郁寡欢,有着深刻的悲伤,他们都有选择恐惧症,随时准备逃亡。这些气质与我无关,可见我改变初衷是正确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逻辑的力量只能抵达大脑,而不能抵达心灵。这就是我说我心里乱糟糟的原因。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们找机会再聊吧。祝好!

张薇祎

2005年5月19日19点

顾明笛原本只想写信跟张薇祎道个歉,没想到惹出了她那么多的感慨,弄得顾明笛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张薇祎心里的确是乱糟糟的,情绪似乎有点反常,措辞也前言不搭后语。该跟她说些什么才能帮助她呢?怎么才能让她高兴一点呢?此外,她的有些判断也不一定准确,特别是涉及我性格的地方,可能还有一些误会。顾明笛这样想,接着就给张薇祎回信:

张薇祎:

我很同意你对汤明的分析。你从他身上闻出腐烂的草根气味,鼻子确实很厉害,但你从我身上闻出了钢铁、水泥、玻璃、下水道等多种味道,那就有些神奇了,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妈妈每一次到我这边来收拾房子,都说我屋里只有臭脚丫子的气味,说完之后,她还习惯性地做深呼吸,好像恨不得连我一起吸进她的肚子里去,很恐怖的样子。这只能说明我妈妈的鼻子是“形而下”的,而你的鼻子是“形而上”的。至于你说我睡眼蒙眬,郁郁寡欢,我还真没有留意过。不过我可以做一些解释。我妈妈说,她怀上我的时候反应特别大,呕吐得厉害,她的原话就是这样:“恨不得把你呕出来。”看上去是想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实际上是想把我吐出来,总之什么东西都吃不进,排异性特别强。我提前一个月来到这个世界,从小体弱多病,长大后有嗜睡的毛病。特别讨厌的是,我坐着就打瞌睡,躺下就醒了,失眠也是常事,后来我就习惯睡在睡袋里面,会感觉踏实一些。平时,如果有人说话冗长、无趣、重复,我就容易睡着,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经常挨老师的骂,因为多数人说话都冗长无趣,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你不一样,说话条理清晰、批判性强、充满激情,再配上你特有的强有力的手势,让我特别来精神。

说到“郁郁寡欢”,我觉得不至于吧,即使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心里也充满了一股子乐和劲儿呢。是不是我的表情没有显示出来?这倒真的是个问题。不久前我认识了一位高人,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小圈子里都称这位近70岁的老人为“乌先生”。他精通中国哲学,尤其是谶纬学说和道教养生哲学,平时就住在万航渡路后面一条偏僻的弄堂里,很少出门,一般不接待访客。他也对我提到了表情,说得比较玄乎,他说我面部僵滞,是缺乏元气的表现,生命力不足。这我以前都没有意识到。

当然,我也承认乌先生说得有道理。因为我去找他,就是感觉到自己出了问题。有一阵,我试图通过调息的方式治疗失眠症,结果不但不见效,还导致了便秘症。你知道,这种病上医院是不管用的,朋友的朋友就将我带到乌先生那里去了。乌先生听说我的祖籍也是镇江,显得更加亲切。他对我的调息方法予以了纠正,让我将刻意的“外呼吸”调整为无意识的“内呼吸”。这怎么理解呢?就是先要彻底放松,然后再学习用脑部呼吸,不要用胸部呼吸。找到那个呼吸部位的感觉,大致相当于唱歌发高音时,用头腔共鸣,而不是胸腔共鸣。我正在学习这种调息方法,好像蛮有效果。即使不针对什么症状,这样做也可以让人精神集中,思路清晰,好像卸下了很多不必要的负担似的。推荐你也试试。先写这些吧。祝你快乐!

顾明笛

2005年5月19日21点

张薇祎的大脑处于休眠状态。她喜欢和顾明笛这样的交流,面对屏幕放松下来的顾明笛,比平时面对面时要“智慧”和可爱很多。但张薇祎又不想再讨论什么。如果可能,她这时更愿意和顾明笛背靠背地坐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她想起前一天沙龙结束后他们一起走在路上的样子,路灯不断拉扯他们的影子,其实比当时讨论了什么话题都更叫人印象深刻。她没再回信,也没想好接下来要干些什么。还有一个多月就硕士毕业了,论文完成,工作去向基本也定了,就是自己毕业实习的单位,文艺家协会理论研究室。似乎一切都妥当了,在正式入职之前,她终于有时间歇口气。可她还是总觉得少点什么似的,心里既隐隐地期待,又觉得没着没落。她只想避开学校和单位一段时间,就一个月也好啊,不去受学界那些西方时髦理论的粗暴干扰,回到真实的精神状态。所以她干脆在家歇着,毕业前的各种庆祝活动,她也不想参加,天天在家里读小说。她重读了《红楼梦》《金瓶梅》《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等一批文学名著,心仿佛变得柔软起来。在读《红楼梦》的时候,总有一种窥破天机之后的不安感朝她袭来,繁荣昌盛的外表底下,危机重重,好事随时就要坏掉,幸运转眼就变成了不幸,这使得她对鲁迅先生“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的评语有了更深的理解,以至于不忍竟读。而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则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读到吉提第一次参加舞会的描写,她感受到了文学向上的力量和鲜活的魅力,以及跟他人相融合的冲动。通过吉提的眼睛,她看到了穿黑丝绒长裙的安娜美妙的身姿、老象牙雕塑一般的肩膀,还有沃伦斯基情绪和情感的细微变化。特别是读到关于列文的描写,她觉得“人”还有希望,不像顾明笛那样,对人性的前景那么悲观。读着读着,沉睡着的少女的心思仿佛又复活了。

伴随着阅读和沉思,张薇祎仿佛回到了本科生时代,讨厌水泥高楼和商品,留恋花草山水和友情,当然,也不会喜欢什么“废墟之美”。她又开始沉浸在文学的想象之中,天真幼稚、敏感、爱幻想、失眠。她很享受这种状态。她不想变成一个整天戴着怀疑主义眼镜去打量这个世界的人,她害怕变成逻辑控,她不想自己思辨力越来越强,感受力越来越弱。她想重新开始文学创作。她正在构思一个小说,还不成熟,基调是肯定的而不是否定的,情绪是感伤的而不是怀疑的。本来她想要跟顾明笛交流一下,但她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思想观念可以交流,文学观点也可以交流,文学创作却无法交流,它的孕育和诞生,就像一个秘密。张薇祎因自己内心孕育着的秘密而感到快慰。

顾明笛最近却一直萎靡不振,在家里休病假。他的失眠症和便秘症,按照乌先生指导的方法调息了一段时间,已经有所减轻,但这并不妨碍他请病假。假条是中医学院教授、文友潘熙德开的。他们是在区文联组织的“作家走基层”采风活动中认识的。在中医院门诊一见面,潘教授就关上门,开始跟顾明笛谈文学,古今中外都有所涉猎,他喜欢的外国作家是毛姆和罗曼·罗兰,中国作家他喜欢陈忠实和路遥。

潘熙德说:“路遥写得真好啊!就像写我青年时代的生活!那时候,我下放到浙西乡下,在一个叫梅城的小镇下面的渔业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学习挑粪种地、驾船捕鱼,每天又累又饿,关键是苦海无边,前途渺茫,让人绝望。”说起往事,潘教授的话多起来,差一点把顾明笛的病给忘了。在顾明笛的提醒之下,潘教授才从回忆中回到现实。他对顾明笛说:“你这个病啊,可以算病,也可以不算病,如果向坏的方向发展,那就有可能不可收拾,如果不向坏的方向发展,那就什么也不是。……所以,不要大惊小怪。”潘教授建议顾明笛,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最好长期休养。潘教授在病假条上写下疾病诊断结果和建议:“神经性失眠症,建议暂休一个月。潘熙德。”

顾明笛拿到病假条的当天就去找乌先生。公共汽车的刹车声把顾明笛从沉思中惊醒,车子已经开过了苏州河,他赶紧在隆德路口站下车,然后朝南往万航渡路方向步行。登高远眺的感觉的确不错,怪不得古人一登高就想写诗呢。顾明笛在曹杨路桥上停留了一阵,没有闻到熟悉的臭味儿,经过治理的苏州河,水质大有改观,美中不足就是水面离人太远,到处都是栏杆,把人与水隔开。河水从远处的高楼缝隙中缓慢地流过来。往西,再往西,就是苏州河的源头,苏州城附近的阳澄湖,一直连接到太湖水系。苏州河又叫“吴凇江”,吴地的松江府,自古被视为“上海之根”,民间有“先有松江府,后有上海滩”的说法。上海还有一条江,叫“黄浦江”,源头在沪西的淀山湖,也属于太湖水系。

吴凇江和黄浦江,两条江就像脐带一样,把上海跟内陆腹地连在一起。顾明笛转过身望着桥的对面,目送浑浊的河水向东流去,朝着大海的方向,去跟遥远的外面世界拥抱。上海文化表面上看很洋气、很国际,像外国文化似的,其实它骨子里浸润着江南的灵秀之气,它的根基是吴越文化。它将现代世界的理性和实用,与江南文化的审美和形式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中国特有的世界文化精神。

顾明笛又穿过一片绿化带,避开打太极的老人,往右拐就到了乌先生居住的小区。大概是80年代甚至更早的旧宿舍,显得有些拥挤,但还整洁。乌先生招呼顾明笛到了书房。书架上的书不多,以古籍为主,零星地放着几本古籍出版社的“文渊阁版四库全书”,被翻开的一本摆在桌子上,是那种顾明笛一看就头晕的影印本,手写的楷体,字号不小,但太密。顾明笛不好意思凑得太近,只是瞥了一眼,看到人体经络插图,估计是谶纬类的图书。

乌先生给顾明笛搭了一阵脉,然后问:“最近忙什么呢?”

顾明笛说:“不忙。但还是不想去单位,想在家静养一阵。”

乌先生说:“脉象有点紊乱。用脑过度。最近经常熬夜吧?”

顾明笛不想让乌先生知道他前一阵跟张薇祎交往的事情。欲望是调息的最大敌人。如果乌先生知道他俩的事情,一定会笑话自己的。他犹豫了一下,说出来的是些不着调的话:“啊,没事没事,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乌先生拿起一只深褐色进口烟斗,装上烟丝,用打火机点着,慢慢地说:“没关系,顺其自然最好。无论写作还是生活、睡眠还是调息,都是你生命展开的过程本身。不要刻意去放纵它或者阻止它,但可以调节它。你一定要记住,得道就在一瞬间,而不是线性时间的终点。那种线性的时间观念,是牛顿以后的西方人想象出来的,今天已经成了全世界的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古代人,或者说东方人,从来就不这样理解时间。时间是圆形的,不是直线形的,是周而复始的,没有起始和终点。印度人叫‘梵我一如’,中国人叫‘天人合一’。”顾明笛并没有完全明白乌先生的话。但他知道,保持气脉安顺和心境安宁,才是治疗失眠症、焦虑症的好办法,自己应该有规律地生活。

从这一天开始,顾明笛每天凌晨或者晚上,都要到公园小树林的草坪上去打坐、调息,每天上午按部就班地写作,下午读书。黄昏的时候,偶尔也出门去散步、购物,基本上是一位退休老人的作息时间。妈妈竺秀敏对这种作息安排表示满意,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让顾明笛继续保持这种生活节奏。她还让顾秋池给公园管理处的领导打了电话,请老同事多多关照儿子顾明笛的身体和精神健康。顾明笛拒绝了母亲过来帮他收拾屋子的请求,并对父亲给单位领导打电话的行径提出了强烈抗议,说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他会考虑辞职的。

长江流域最令人烦恼的夏季来临了,用“酷暑”来形容是十分确切的。这是顾明笛最不习惯的季节。特别是晚上,他需要在睡袋里才能入睡,而炎热的天气又不允许这样做,他只好将空调开到最冷一挡。他抓紧时间将一直拖着的小说《象奴妇》写完,发给《南天》杂志的汤明,顺路去电信营业厅办理了手机暂停手续,跟外界只保持电子邮件联络。住宅的座机电话号码,只有母亲等极少数人知道,东山公园管理处的人要找他,也只有通过竺秀敏。在这座大都市里,顾明笛突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