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张薇祎写着她的小说,几次想起了顾明笛,都忍着没有跟他联系。张薇祎发现,开始写作以后,自己整个人的状态也好起来了,好到让她都有点惊讶,更舍不得打断,偶尔分一下神都是对自己的亏欠似的。顾明笛倒好,真的渺无音讯了。她发去一条短信,不见回复,然后打电话,录音提示说“该号码暂停使用”。怎么就消失了呢?张薇祎有点恼怒。她接着给顾明笛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还是没有等到回复,她心里着急起来。
6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十点多,张薇祎直接来到顾明笛兴安坊的家,敲开门,发现顾明笛脸色有点苍白,一股凉气夹带着轻微的馊味儿,从他屋子里冒出来,把张薇祎呛着了。
张薇祎说:“你还好吗?你在躲我是吧?”
顾明笛说:“我没有躲谁,不不,我谁都躲,也不是……最近不想见人,不是专门躲你。”
张薇祎说:“嗯,‘大隐隐于市’,想跟你那个高人乌先生学,当隐士吧?”
顾明笛说:“没想那么多,直接原因是身体不适。”
张薇祎说:“你现在这样,身体就好了?我看恐怕更糟。”
顾明笛说:“身体似乎好了一些,但整个感觉还是有问题。”
张薇祎说:“要我说,你其实什么问题也没有。有时候想太多也没好处。出去散散心?富阳有一位我的同门师姐,叫陈弈,在当地文化部门工作,她多次邀请我去玩。正好下月我就要入职了,最近没什么事,这可是最后的机会。富春江,你有没有兴趣?”
顾明笛张口想拒绝,他实在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他为许久没有联系过张薇祎而感到有点抱歉,不忍再去破坏她的兴致。她看起来气色不错。趁顾明笛还没做决定,张薇祎又急着问:“怎么样,有时间吗?跟单位那边请几天假?”
顾明笛老老实实地回答:“单位倒是不成问题,我最近也不怎么去……呃……不过……”
张薇祎没等顾明笛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就抢着叫道:“那好啊!既然没什么问题,就跟我去玩吧!”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在火车南站见面了。张薇祎穿一条本白色亚麻布长裙,灰色帆布鞋,戴一顶淡蓝色牛仔布遮阳帽,脖子上挂着一串参差不齐的杂色石质穿珠项链,脸颊和嘴唇上有淡淡的化妆痕迹,配上少见的微笑,显出飘逸自如、温情脉脉的样子。张薇祎焕然一新的风格,把顾明笛从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中拉出来,对她报以注目礼。两人坐上了去杭州的高速列车,然后改乘大巴,中午就到了富阳。张薇祎的师姐陈弈,带他们住进了富春江边的一家快捷酒店,说这里离江边近,前面是郁达夫公园和游船码头,后面是黄公望村和他的隐居处,右边是鹿山和东吴文化公园,左边是鹳山和富春江大桥。你们相当于住在画中啊,陈弈说。
放下行李,顾明笛就提议去富春江大桥,因为那里最适合登高远眺。他们叫了一辆的士,直奔富春江第一大桥。天开始下起毛毛雨,平添了几分情趣。江面很开阔,关键是水离人很近,同时有三条水道向桥的方向涌来,让顾明笛既惬意又晕眩。江心岛像一只大乌龟匍匐在那里。
张薇祎指着远处的江面问:“那么多的小黑点是什么?”
陈弈说:“那是‘船上人’的渔船。他们是一个特殊的居民群,生活在钱塘江、新安江、兰溪一带,每家一条‘江山船’,过着漂泊的水上生活,男人捕鱼或搞运输,女人卖唱做歌伎。他们还有一个学名,叫‘九姓渔户’,实际上就像东南沿海的疍民一样,属于旧时代的‘贱民’,不准上岸定居,不准参与科举考试,不准与岸上的汉族通婚。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语言和信仰。其实清朝政府就取消了对他们的限制,并颁布了‘改贱为良’法令,但整个钱塘江至新安江流域的几千户,依然过着封闭的族群生活。1949年后,政府动员他们上岸,直到1968年,他们才被迫全部上岸参加渔业生产大队。最近这些年,有一部分‘船上人’又离开河岸下水了,据说他们现在并不捕鱼,而是对旅游业感兴趣。现在的大本营在建德梅城一带,往上可以去新安江,往下可以下钱塘。”
顾明笛说:“‘九姓渔户’跟东南沿海的疍民文化有关系,还是第一次听说。”
张薇祎介绍说:“师姐的研究兴趣转向了地方志,正在主持关于‘九姓渔户’的课题。”
江面上停着不少小船,远看一动不动,不像是在捕鱼,倒像是在点缀江上的风景,‘苦雨怜朱夏,小舟眠富春’,不知是谁的诗句,太贴切了。江风温热潮润,像一块湿布在脸上揩擦。
接连两三天,他们都跟着陈弈到处跑,挨个儿看景点,晚上回来,累得躺下就睡。第三天晚上,顾明笛开始失眠。他突然发现自己忘记带睡袋。记得当时收拾行李的时候还反复提醒自己,结果收拾来,收拾去,连剃须泡沫都没落下,偏偏就忘记了睡袋。出去找一找,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个户外用品商店呢。但他看了看手机,九点半,估计商场都关门了。原本打算克服一下,可是动了这根神经,它就越发地来劲,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到十一点,他爬起来,出了酒店,来到江边。
夜晚的江边行人渐渐稀疏,路灯也不太明亮。顾明笛沿着富春路往西行。临江的路边偶尔见到情侣在窃窃私语。江面黑黢黢的,远处偶见有孤灯闪烁,并没有想象中热闹的渔火。走到白天曾经在的士上瞅过一眼的恩波桥边,他特地向北拐,从桥上走过。桥头那只花岗岩石狮子,被岁月和风霜侵蚀得快不成形了,表情有点颓唐。从滨江路回望那座让富阳人骄傲的古桥,尽管三大两小的桥拱还显示出古朴的尊严,但它依然像一位被遗弃的妇人,孤零零地站在暗夜里。
顾明笛离开大路,沿着江边行走。远远看到好像有几只小船,还有闪烁的火光,有男人聊天的声音。走近发现,暗影里有两个男人蹲在那里吸烟,烟火明明灭灭的,照出他们朦胧的脸部轮廓。一个沙哑的声音和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聊着,听上去是年轻人。顾明笛恨自己不会抽烟,本来可以通过借火来搭讪的。突然插入别人的谈话,会显得很冒昧。他不知该干什么,停在那里有一阵子。对方的谈话因他的出现而中止。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风吹拂着江水的哗哗声。顾明笛觉得自己未经允许贸然介入人家的领地,他们有充分的理由驱赶自己。
顾明笛赶紧壮了壮胆开始搭讪:“你们好!那是你们的船吗?”
沙哑声音警惕地回答:“四(是)啊,你要干什么?”
顾明笛说:“你们是……是那个,‘九姓渔户’吗?”
沙哑声音说:“什么‘九姓渔乌(户)’?我们不懂。”
顾明笛说:“就是‘船上人’啊。”
沙哑声音用佯装无知的口气说:“我们揢(捕)鱼的,当然就是船上人咯。我们在岸上的时候就是岸上人嘛。”
顾明笛被他的话呛住了,只好说:“啊啊,对不起,你们是哪儿的?”
沙哑声音觉得讽刺了人家,有点愧疚似的,于是改用缓和的口气说:“桐庐知道吧?我们是王(横)村那边的。”
顾明笛还想刺探秘密:“船上就你们两个人啊?”
沙哑声音说:“还有人,他们都睡了,他们都醉了。呵呵呵呵。”
又沉默了一阵,顾明笛还不罢休,支支吾吾地说:“我说,我是说,想问……有没有在船上弹琴唱歌的?”
沙哑声音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调侃说:“在小船上弹琴唱歌?那是电视里演的。唱歌到卡拉OK厅去唱好了。谁在这里唱歌啊?”
一直在旁边不吱声的尖细嗓子,这时候开腔说:“人家是问,有没有在船上卖唱的女人。”
沙哑声音好像真的不明白似的,说:“卖唱的?没有啊。现在插上耳机都能听歌星唱歌,谁花钱听划船的女人唱歌呢?哈哈哈,你开玩笑吧。”
尖细嗓子说:“侬死脑筋啊。人家是问有没有那个,那个,明白吧?”
沙哑声音愣了一下说:“哪个?‘那个’?嗯?……哦,哦哦,哈哈哈,我跟侬讲,侬找错地方了,到歌厅还有理发店去找就可以了。船上哪里有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哈。”
沙哑声音和尖细声音,两种笑声汇聚在一起,蛮刺耳的。顾明笛原本想来一点记者暗访外加民俗学考察,没想到碰了一个软钉子,只好讪讪地离开。顾明笛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被察觉了。第二天上午在张薇祎的追问下,顾明笛只好把头天晚上的经历告诉了她们。
陈弈说:“咳,你一人晚上出去有什么用!‘九姓渔户’是打鱼,但打鱼的不一定是‘九姓渔户’啊。你那是书本上的历史知识,很多年轻人可能都没听说过。再说,富阳并不是最有代表性的‘九姓渔户’的聚居地。最有代表性的地方在建德的梅城一带。”张薇祎也附和着说:“你这样当然没用啊。难道随便从路边拽两个人来问一问,就是田野调查?那还要师姐他们干吗呀!不搞清楚情况就乱来。再说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半夜一个人出去,多危险啊,你也不想想!”张薇祎的重点当然放在后面一句,看得出,她有担心,也有点生气了。顾明笛这时也愧疚起来,连连点头说对不起。
富阳之行,让顾明笛从过于静止的生活中走了出来,身体也开始恢复活力。他不再自我封闭了,恢复了跟外部世界的联系。至于跟张薇祎的关系,既没有因富阳之行变得亲热起来,也没有疏远的迹象,偶尔见面,一如既往地温暾水似的维持着。回到上海,张薇祎开始办离校和入职手续,各种繁杂。顾明笛心里老是惦记着“九姓渔户”的事,一个谜团在纠缠着他。
为此顾明笛去拜访了乌先生和潘熙德医生。找前者是因为,经过几次交谈,顾明笛俨然把乌先生当成了一本百科全书,他听上去玄奥的话,细想来真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解,提到什么他都能说上一二。而找后者,主要是因为顾明笛记得潘教授提过,他曾在梅城插队,顾明笛猜测他也许能提供一些民间的线索。可是没想到,一提梅城和插队的事,潘教授就只能想起路遥,他又准备抓住顾明笛大发一番感慨。顾明笛几次扭转话题都没有成功,只好赶紧找个借口逃走了。
乌先生对“九姓渔户”的了解程度,倒是出乎了顾明笛的预料。乌先生说,他曾受人之托,编一本《乡贤录》的小册子,查资料时发现了明清“九姓渔户”的内容。按照乌先生的指点,顾明笛特别关注了一位叫戴槃的清代学者,镇江丹徒人,曾经在浙江的温州和严州等地担任知府。他传世的著作有《书经集句文赋》8卷,《易经卦名诗》1卷,《两浙宦游记略》4卷,包括《东瓯记略》《杭嘉湖记略》《桐溪记略》《严陵记略》,涉及到非常丰富的浙江地方史料。而戴槃本人,还有一位名叫钱杏儿的歌女,他们的命运和形象似乎一直伴随着这段历史,在民间传说里就更是被描绘得神乎其神。
顾明笛因自己正在解开民族史上的一个谜团而兴奋起来。这时候他又收到了汤明的短信。汤明说,顾明笛的历史小说《象奴妇》在《南天》创刊号刊登出来之后,反响非常好,将要被北京著名的选刊《小说精华》选载。他一方面是来感谢顾明笛赐稿,另一方面是继续约稿,要求还是历史题材的虚构性叙事作品,希望顾明笛能尽快交稿,稿费继续翻倍,并对选刊选用稿件支付500元奖励,稿费和奖金随后寄到。看到最后的“诱惑”,顾明笛皱了皱眉头,他不讨厌钱,但也不贪钱,特别反感别人以此为筹码逼迫自己做事。顾明笛目前的生活方式,已经将生活成本降到了最低,即使是病假期间的工资,也够他的花费。还有母亲竺秀敏,每当睡袋生意特别好的时候,就想打一点钱给顾明笛,用这种方式来与儿子分享自己成功的喜悦,顾明笛经常是拒绝。不过,顾明笛还是答应了汤明的约稿。他越钻进史料里面,就越觉得自己有义务把“九姓渔户”这个被污名化的族群的生活真相,以及他们所受的委屈说出来。最好的切入点就是钱杏儿,这个中国女郎形象,已经在他脑海里慢慢成形。干脆小说的题目就叫作《钱杏儿》吧,算是顾明笛近期的写作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