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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集市上回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稍微坦然一点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走路了。
桥为我添置了从上到下一身行头——小碎花衬衫,牛仔裤,帆布小白球鞋。
在天堂小镇从来就没见过牛仔裤这种裤子,紧绷绷的,我有点不好意思。白球鞋很像流水线上的那种,只不过质量稍微差了点。
桥真是体贴。
看着我这身新换上的打扮,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眯了一下,“简,你变样了。”
“谢谢你,桥。”
“桥老弟,未婚妻吗?不是岛上的吧?”
“没见过这小妞啊,你小子有艳福!”
几个和桥谙熟的年轻男子骑在一种不知名的“两轮机器”上,用脚支撑着地面,不无调侃地逗他。
那“两轮机器”真是神奇,只要两只脚都用力蹬,就可以转动着走起来。
“别逗笑,这是简姑娘……游……游客。”
“啊呦,你家是中医世家,也跟我们抢游客生意啊!”
“不……不是的,我带她来买……买衣服!”
“都到了买衣服的关系啦?啥时候哥几个喝你喜酒啊?”
桥被调侃得无言以对,满脸通红。
“你们好,我是简。”我只好大方伸出手并和这些年轻男子一一握手表示礼貌,“他不善言辞,你们就别笑他了。”
不知为什么,护着此刻窘迫不安的桥似乎是本能——就像十八岁以前护着琼。
记忆让我害上了一种无法逃脱的病,无论何时何地,总能产生共情。
“那叫自行车,是岛上的代步工具,小岛不大,环行骑一圈儿,也就两三个小时的事儿。”
朝家的方向走的时候,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了,没有人调侃的桥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好像看穿了我的惊奇,兀自介绍起刚刚看到的那种“两轮机器”。
自行车——果然是闻所未闻的。
“简,海那边的世界比小岛还闭塞吗?从来没见哪个游客对自行车这么好奇啊。”
“因为……我从来没骑过自行车。”
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叔的家门口,“简,若是你想问那个小黑包,不如我回去就问问我妈好了。”
“千万别,也许我记错了,说不定掉在海里了呢。”
“那也说不定……是我看错了,就推门而入那一下子不一定看得清楚,”听我这么说,他好像终于舒展了一口气,“那你……还会再来我家吗?”
“当然会。”
“下次我请你听收录机。”
“收录机?收录机是干什么的?”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简,你难道是外太空来的。”
晚饭后大叔要去上香,听他说岛上最最偏僻的角落有一座小庙,缅怀逝去家人灵魂的人都会在夜深人静了去那里上香,然后默念着那里的经书,就能在当晚梦见逝去了的亲人。
“大叔,带上我吧。”
“那里都是岛上人的牌位,你确定要去吗,简?”像是猜到了我的这份心思,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点点头,扔过来一件他的旧衣服。
尽管桥给我置办了一身看起来和岛上年轻人同一种风格的装束,大叔还是怕我走夜路会着凉,用桥的话——失去儿子的大叔又捡到你这么个宝贝女儿,恐怕是不舍得你走了。
大叔真的从来没有问过我会待多久。
事实上,我也确实不知道去那里才好。
我知道天堂小镇以外的世界绝不可能只有这个小岛这么大,切小姐给我讲过好多“外面世界”的故事,可这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经常会令我产生敬畏并逐渐失去离开的勇气和信心。
原来那个巨大容器里令人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的颠簸,是在海面之上,是在高山之巅。
大叔和桥以及这个岛上淳朴的岛民们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我怕离开了这里,自己就会真的成了浮萍。
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时常想起我妈和路老师去了哪里,切小姐和羽飞去了哪里。
所有人都扔下了我。
大叔说那天把我从海边救起来之前,本打算去上香的。周年祭日——桥说过。
他背着手在前面走,手里拿着一把叫做“香”的东西。
他的背影有点像老葛。
夜色已晚,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海岸线走着,在沙滩上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印记。
“大叔,王婶他们家……”
“今天让你去,就是让你问问你的小黑包的事情,以后,没事还是少去。”大叔头也没回,“别问为什么,我不会害你。”
我咽回了想要说的话。
岸边有一明一暗的亮光,不知道是不是打鱼的人在发什么暗号。
“小庙”很破败,年久失修都样子。岛民们这一年才开始接触外面的世界,手里刚刚有了一点点结余,看起来,修缮这个小庙不是一件能说做就做的事情。
像桥家那里几进几出的大院落,今天在街面上绕了一圈儿也没看到第二家。
第一脚踏进小庙的时候,差一点摔了个正着。
原因是抬起了脚又被大叔喝令住了——“不对!不要从中间!从靠门一侧!右侧迈右脚,左侧迈左脚!”
原来小庙虽破,却早就有着流传了很多年的规矩了。
庙里供奉着不少人的“牌位”,里里外外大概有三层,越是靠外面的,就越是新近死去的人,因为牌位看上去很新。
大叔推了推老花镜,颤颤巍巍地找到了前排最最靠右面的一个牌位——“故男凌潇然生西之莲位”。
按照中国人姓氏的规矩——大叔应该姓凌。
只见他老泪纵横,佝偻着的后背有一点克制的抽动,用手几度摩挲着那牌位。
我想起小镇那些死去的人——我们从来没有一种形式可解祭奠之痛,从来没有一种形式可去相思之苦。
无论是离去还是死亡,在我短短的二十六年人生中,都已经历太多。
我下意识用右手去摸左手腕,在那里“刻”着我的实际年龄——这个世上永远都不想再有第二个人知道的秘密。
抬眼间不经意看到大叔儿子后面的牌位歪了,我伸手去扶。
“别!”大叔忽然停止了摩挲,用袖口抹了一下红肿的眼睛。
我被这声低吼吓得缩回了手。
那个歪倒了的牌位上刻着——“先夫王道明君生西之莲位”。
“别扶,不能扶。”
“可是……倒了。”我小声抗议着大叔的不近人情。
“他们家的,倒了也不能扶。”
大叔说着,走近最里面的一层——我猜那是他妻子的牌位,他轻掸了一下上面的灰尘,只看了一眼就转身准备离开。
“先室李母王氏闺名秀珍生西之莲位”——牌位上的字,还真有学问。
“大叔,”见大叔平静下来许多了,迈出小庙的门,我就追了上去,“能给我讲讲牌位上书写的学问吗?”
“净胡说!哪有年轻人琢磨这些老古董的!你看这庙里哪有年轻人来,别说来拜祭了,就是连清扫一下这庙,都懒得来。”
大叔重又背上双手,微驼的背影从庙里走出来后看上去更加苍老了。
“您就讲讲嘛,我又不知道整天做什么好。”
“好啦,傻丫头,拗不过你!”
回家的路上,沿着海岸线又看到忽明忽暗的灯光,就像有什么人故意在那里控制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