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从离开小庙的第二天起,我隔三差五就会去一次,清扫一下庙门前的院落,给那些常年无人修剪的树木剪枝,并给前来祭奠的人们准备了几个跪拜用的新垫子。
牌位没敢动,即使有歪斜的。
前来祭奠亲人的小岛老人们渐渐对我熟悉起来,他们对我的善举赞不绝口。
“简,你真是老凌捡来的女儿啊?”
“哈,是,我是大叔捡来的女儿。”
“呷,老天保佑啊,老凌真是上辈子积了德嘞!”
每当老人们这么问的时候,我便顺着说下去,于是他们越发相信神灵的力量。
除了来打发时光,想为这个救了我一命的小岛做点什么,我当然还另有原因——按照大叔讲的关于牌位上书写的学问,那个应该是桥“父亲”的牌位,那个应该是王婶给亡夫里的牌位,似乎有些不对。
“先夫王道明君生西之莲位”——这分明是没有子嗣的妻子为亡夫设立的牌位。
桥是从哪里来的?
从大叔家来小庙的这条路走得多了,基本上每天都会路过那个一明一暗闪着灯光的角落。
这天打扫完小庙之后,天色已晚,沿着海岸线往回走,夜幕下那个神秘的地方闪烁出来的光亮更加醒目。
我停下脚步,仔细分辨着那一明一暗的灯光。
救、救……我——“救救我!”
辛加闪密码!
什么人,居然懂得辛加闪密码!
我飞快朝着那光亮跑过去。
看起来很近,没想到跑起来就像跋山涉水一样艰难。
我几度跌倒在路上突然出现的小水沟里,几度被忽然横出来的那种刮到腿很疼的枝杈拦截住绊倒。
就这样跌跌撞撞跑了很久,抬头看那发出光亮的地方,却还是一点也没有靠近。
莫非是幻觉。
我使劲揉了揉双眼,又看了几次,还是那三个字——救救我。
终于没有力气了,不知是什么大鸟,黑漆漆一片在上空盘旋,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那片荒芜之地。
“什么?!你去了那里?!”大叔给我的腿上“敷药”,听闻我的话,惊骇到夸张。
“不,根本无法靠近,越是往前走,就越是走不到。”
“走不到就对了,从来就没有哪个人走到过那里,简,以后不要去扫庙了。”
“可是那密码我看得懂啊大叔!”
“什么密码你看得懂?你是说那一闪一闪的光?你怎么可能看得懂?”
“我就是看得懂啊!”——“我爸爸教我的”这句话到底还是卡在喉空里没有说出。
“简,我不会害你。”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第一次,是告诉我不要再去桥的家里。
“三个多月了,大叔拿你当女儿待的,这里,你想待多久都可以,怎么来到岛上的,你不说,大叔就不问,可是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大叔有点温怒,他好像笃定了那“第一件事”我一定会违抗,但是对这件事,却死命要坚持,大有“一旦违抗就立刻赶出家门”的态势。
“大叔,难道从来就没有人发现过那些灯光吗?”
“当然早就有人发现了,但是没有人去过,都是听老辈人说的,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人,以前倒是有过那种坟圈子,坟圈子都有鬼火,你听说过鬼火吗?”
“我知道一点点,您说的是磷火。那现在死去的人还会去那里埋葬吗?坟圈子怎么可能就没有人去了呢?不需要拜祭亲人去吗?”
“很多年没有人去了,能拜祭亲人的那辈子人早就死光啦!小的时候听老辈子人说那个地方本来就是很远很远的,只是磷火看上去很近而已!岛上很多年前有个精神有问题的小姑娘曾经奔着那鬼火去过,再也没回来,家里人去找,走了很远,都找不到尸体。”
“后来岛上再死人,坟圈子就不用了吗?”
“从我小时候起这里就有火葬了,火葬后把骨灰撒进大海,在庙里再立个牌位,就是最好的归宿,可惜呀,我那不争气的儿!连撒骨灰这种事都给我省了!”
和天堂小镇的“死”相比,天堂岛上的“死”似乎更明明白白。
说起儿子,大叔又一次老泪纵横。
短短一年的时间,怎么够平复失去至亲的痛。
这个话题只好就此打住。
“庙也不要扫了,简,按照老辈人的说法,你已经积德了,你得找点什么事情做,才不至于老是去琢磨这些东西。”第二天一大早,大叔不放心地就来敲门嘱咐。
他好像生怕我又去“猎奇”。大叔对我的在意和关切,全在眼角眉梢了,我很感动。
“好,听您的,以后一个月再去上一次清扫也就行了,大叔,我看岛上的小孩子整天乱跑,现在游客多了,也不安全,咱们这里没有学校吗?”
“有呀,学校办得好好的,这不一年前弄了个大游轮来,几乎家家都在挖空心思琢磨赚钱的买卖,就连学校的老师都跑光啦。”
“不如,我就办个学校吧!”
“你真的可以?”他从老花镜的上端不相信地看着我。
“大叔,您看不出来我有那么点文化?”我逗他。
“那敢情好呀!简,你真是老天爷派给小岛上的礼物!这样说来,你一时半会儿不会走啦!”他憨厚地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我不走,我陪着你,大叔。”
许下诺言后,整夜未眠。
起初是在琢磨对大叔刚刚许下的诺言,琢磨怎么去劝说岛民们把孩子送来读书,快要混沌的时候,眼前就浮现出那一明一暗的光亮。
一个月后,经过挨家挨户的游说,终于让岛上大部分本该呆在教室里读书学习的孩子们回归到了学校。
岛上的学校是现成的,很奇怪——也是一至九,九个年级。听说这叫做“九年义务教育”。只不过小岛太偏僻了,至今无法参加岛民们所说的大海那一端的“高考”。
听说“高考”可以“上大学”。
我不懂什么是“义务教育”,更不懂什么是“上大学”——听上去很神圣的样子,大叔说,那一直是凌潇然的梦。
重新编排年级的时候,我越过了一、二年级的编排,所有孩子由小到大、从三年级开始编排。
淳朴的岛民们倒是也没有提出异议,对于孩子能够复学,他们自是满怀着感激之情。
桥当然也被我拉来充当老师,同来的还有几个他的好朋友,其中包括那天在街上骑着自行车调侃他的程和对他颇有好感的女子——小青。
小青温婉可爱,眼神中总带有淡淡的忧伤。
“目前岛上最高文化的年轻人都在这里了。”桥一边满头大汗地整理着教室里散乱的桌椅一边说。
小青悄悄走过去递给他一块小布头。
桥笑了笑,推开了那块小布头,“别弄脏了你的手绢,小青。”这不解风情的样子,惹得小青满脸愠怒。
我们就这样组建了一个新的队伍,风风火火、大张旗鼓地重新打开了学校的大门。虽然一切都还很简陋,但我们都相信终有一天会大有改观。
仅仅一个多月的功夫,又有家长陆续送来他们年幼的、整天在街上乱跑的、不学无术的孩子。
我们几个分工明确,我负责教数学和国文,小青负责教音乐舞蹈,桥负责历史地理,而程则负责教学生们的户外活动,包括打篮球。
他投篮的动作经常会让我想起一个人。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空着一、二年级的理由,我始终没有提起。
那些戴上头盔就能输入各种知识的岁月,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有时候我会有一点点错乱,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先后次序。
站在破旧的学校走廊里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那恢宏壮观的小镇学校,每一座教学楼都极具特色、堪称是建筑学上的点睛之作,就连那个不为人知的一、二年级的地下“角斗场”,都是不可泯灭的建筑巨作。
在岛上已经半年有余,虽然仍旧没有弄清楚天堂小镇、金字塔、天堂岛——到底哪个时间轴才是对的,可是这里带给我的踏实和心安,确是来没有过的感觉。
尽管已经孑然一身。
这世间,为什么要了一样,就会失去一样。
我就这样以一个崭新的身份、崭新的面貌,在小岛上获得了重生。
没想到好景不长,三个月后,因为一个顽劣孩子的失踪,一切勃勃生机都被瞬间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