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 3

10月25日,武汉沦陷,大批难民和伤兵涌入长沙,长沙人口从40余万骤增至50万。

11月9日,日军攻陷岳阳,并继续向南推进至新墙河北岸,湘北门户洞开。长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街头巷尾人人传说日军即将进攻长沙。聚集在长沙的军政机关纷纷撤退。

崔兆麟立刻跟普晴商量南下去桂林。他说孩子尚不足四个月,经不起长途颠簸,况且从长沙到昆明,一路崇山峻岭,匪患猖獗,不如暂时去桂林。等孩子大了,再去昆明也不迟。“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咱们去瞧瞧!”

普晴欣然同意,两人立刻收拾行李,打算第二天出发。

叶普晴跟奶妈商量让她跟着自己一起走,奶妈说先要回家告别丈夫和孩子,“太太行个好,给我些钱好去安顿家里。”叶普晴给了她五十元。

“奶妈呢?”晚上,崔兆麟再来时问一句。

“回家了。她说回家看看丈夫孩子,明早就回来。”

“秉文吃什么?”

“先喝点牛奶。”

“你给奶妈钱了?”

“嗯,她需要钱安顿家里。”

“你给了多少?”

“五十。”

“哦。”崔兆麟暗叹女人善良但是不谙世事跟人性,他猜那奶妈不会回来了。穷苦人不得己撇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给人当奶妈,本就为了钱。

11日、12日,奶妈始终没有回来,两人暂且买来牛奶喂养孩子。长沙城里的人逃了十分之九,湖南大学的师生也都走了。“明天上午,不管她回不回来,咱们都走吧,不能再等了。”普晴说。

“好,明天早上我多买些奶,带在路上给秉文喝。”

半夜,崔兆麟被爆炸声惊醒。他抄起包裹跑到屋外,湘江的那一边火光冲天。长沙城里地势最高的天心阁变成了一把熊熊的火炬,周围几百条火龙窜向天空,整个城市都被点燃了。

崔兆麟目瞪口呆地看着在烟火中摇坠的海市蜃楼,那仿佛是人间的炼狱,庞培的末日。这是在焚城!实施焦土政策,摹仿库图佐夫火烧莫斯科,可是却没有人提前通知他们撤出长沙!医院里的重伤官兵、衰老的、酣睡未醒的人们应该都葬身火窟了吧。

他奔去普晴的屋子,看见女人抱着孩子站在屋前,惊惧得无法言语。

“走吧,我们要提前出发了。”既然焚城,说明日军就在眼前,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崔兆麟霍然想起多年前在奉天叶家南窗下的那个梦:他们抱着孩子穿过失火的城门,漫天的黑烟和红光……只是他们现在不需要穿过城门,他们在城外,而长沙城的城墙十三年前就拆除了。

包裹早就收拾好,两人立刻出发,崔兆麟替普晴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他特意去农户家里再买些牛奶,结果发现人去楼空,只有水牛还关在牛栏里。他抱着婴儿隔着牛栏满心陈恳地跟母牛说了一番话,中心意思就是婴儿需要牛乳喂养,否则就要挨饿。期间他反复把婴儿指给母牛看。

崔兆麟把婴儿交给普晴,打开牛栏,小心翼翼地上前,学着奶农的手法挤奶,这手法他观摩过上百次,母牛倒也安静。等挤满了带来的三个瓶子后,崔兆麟把母牛放了。他唯一能支持国家焦土政策的做法就是把水牛放生,以免它做了日军口中食。

他们沿着湘江向南走,江的那一边烈焰升腾而起,映红整个夜空,显然火势还在蔓延。他们看见对岸渡口挤满乌压压的人群,他们听见凄厉的哭喊、恐怖的嘶叫、连同建筑物燃烧时的爆炸声。他们遇见行色匆匆的逃难者,大家或者面面相觑,或者隔岸望着大火发呆。崔兆麟和普晴走到城郊,再次回望长沙城,极目远眺,却根本看不见城市的踪影,唯有冲天的火光和翻滚的浓烟。

这场火将长沙城自春秋战国以来的文化积累全部毁掉,长沙作为中国唯一一个2000多年城址不变的古城,文化传承由此中断,在历史研究上造成无可估量的损失。百年缔造,可怜一炬!

崔兆麟一边走一边浩叹。

夜里寒凉,有些冬天的味道,枕着包裹侧躺在地上的普晴蜷缩着身子,小婴儿被她搂在怀里,她用自己的夹袄给孩子垫一半盖一半。

所幸他穿的是夹层长衫,普晴出了月子后亲手给他做的,藏蓝、洋灰色各一件,说是感谢他对他们母子的照拂。话儿,他听了别扭,他没想过要照拂穆其琛的孩子;长衫,他爱不释手,天一凉下来他便穿上身,两件换洗,再没穿过别的外衣。

崔兆麟挪过去解开自己的长衫紧挨着普晴躺下,他力图用长衫包住女人,让她睡在自己怀里。

“你做什么?”普晴慌忙要挣脱开。

“你小心孩子,别摔着他。”崔兆麟把手紧紧箍在女人腰上,“我没有侵犯你的意思,天冷,别着凉!你要是病了,谁来照顾孩子?”

“你......”他说得没错,可是......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举,你乖一点!”

乖一点......女人不再挣扎。

他见女人没反应便柔声说,“好好睡觉,我带你去桂林,看看那里的好山水。”

“你一开始就知道奶妈不会回来了,是吗?”她突然问。

“嗯。”

“那你怎么不说破?”

“我看你不死心。”

普晴坐起来,把孩子暂时搁在地上。

“怎么了?”

“你起来!”

“干什么?”

“把你的包裹给我。”

崔兆麟伸手从脖子下面抽出包裹。起来?他怕起来了就躺不回原来的好位置。“你要找什么?”

“你包裹里不是还有一件长衫吗?我做的!给我!”

这都猜到了!“那我枕什么?”他不是不舍得,他怕普晴拿出这件长衫后盖在身上,便不肯再跟他挨在一起睡。

“石头!”

包裹里还有一条长裤和一件内衬小褂,两条内裤、他的书稿和钱,怎么没东西枕?普晴把灰色长衫展开盖住两人跟孩子,依旧紧贴着他睡下,夜里太凉了,崔兆麟背上没有遮盖的东西。崔兆麟乘势把一只手臂伸展开,垫在普晴脖子下,之前收束在两人之间,颇有些难受。

“只是睡觉,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女人说。人长得高就是好,衣服大!

“嗯。”可是“睡觉”这个词本身就有别的意思!他把另一只手搭回女人腰际。

未及五分钟,叶普晴坐起来,把原先枕着的包裹坐在身下,把孩子抱起来搂在怀里。崔兆麟看着她折腾,心里纳闷,“怎么不睡了?”

“你睡吧,我坐一会儿。”

“坐禅吗?不好好睡觉,明天怎么有精神赶路?”她终究是与他生分。

“地上......太凉了,凉得我每一根骨头都疼。”她说到后来居然哭出来。兵荒马乱的,带着婴儿出逃,秉文的牛奶眼瞧着明天便要断顿,就算不断顿也可能坏掉;尿布没地方洗、更不能晒,湿了脏了只能扔掉,只够两天消耗。百般烦恼涌上心头,要不是有崔兆麟在身边,她都不知该怎么熬下去。

“别哭,别哭,怪我,我没想到!”她生产没多久,自然受不了地上的寒凉。他赶紧起身,把自己枕的包裹递过去,“你垫在腿下面,要不腿疼。”

“你呢?你不要枕吗?”

“我枕石头。”他笑着打趣,这是女人之前说的话,“来,抬下腿。”他替女人把包裹垫在腿下面,她抱着孩子,倒不出手来。

崔兆麟转到普晴身后,贴着她坐下,他岔开双腿,使普晴坐在他怀里。“咱们俩互相靠着,将就睡一晚。”走了一天的路,他是男人,还好;普晴已疲惫不堪。他用灰色长衫包住女人跟婴儿。“你最好侧过身来,我帮你兜一把孩子,怕你睡熟了,松手摔了孩子。”他曾无数次想象过普晴坐在他怀里的情景,自很久以前,他就是没有想到此情此景。

“你先抱一下秉文。”叶普晴把婴儿交给崔兆麟。她把身上的长衫横过来,从崔兆麟的身后绕过,把三个人都裹进长衫里。

很好,普晴懂得关心他。普晴跟婴儿都在他怀里,他们现在好似一家人,夫与妻,母与子,父与......“孩子给我吧,我抱着,你手腕不疼吗?”

疼!只坐起来这几分钟,她因抱着孩子,手腕便疼得仿佛裂开了似的!难为崔兆麟整整一天都替她抱着秉文。“小心,别憋着他。”

“不会!”

秉文在崔兆麟臂弯里睡得很香,普晴把手搭上他的手臂,再给婴儿添一份保护。他的另一只手始终在普晴腰间。

“你不觉着地上凉吗?”普晴入睡前问他一句。

“没有,”确实没有,“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两个人走了一天,在野外睡了一夜,14日上午终于在湘潭对岸坐上去衡阳的长途汽车。

“我想她奶水绝对充足,不妨求她给秉文喂几口,小孩子吃百家饭更健康。”乘客们在汽车上落座后,崔兆麟轻声跟普晴说,“咱们可以花钱。你哭一哭,她一定心软。”

司机身后斜对着他们坐着的妇人胸脯高耸,怀里的婴儿睡得香甜,妇人前襟上有乳汁浸润的痕迹。他不说,普晴也要开口。

普晴哭得凄惨,妇人涨奶涨得难受,既然有钱赚,两下里一拍即合。秉文的临时奶妈尽心尽力地服务到衡阳,崔兆麟给的价钱实在好。

途中,崔兆麟把自己的内裤跟内衬小褂撕了给秉文做尿布,

“你不穿吗?不用换洗?”

“逃难,没那么多讲究。”

两人在衡阳休整两天,备足婴儿在路上所需的一切,乘坐火车继续南下到桂林。

在衡阳火车站,崔兆麟巧遇报界朋友吕正茂,吕正茂提及日前的长沙大火,两个男人紧紧地拥抱了一下,颇有劫后余生的感概。吕正茂说那一日自己在大火中惊醒,发现烈火已经临门,他连忙从房子的后窗爬出去。彼时城里大多数的街巷都被烟火封住,街上拥挤混乱不堪,到处都是披头散发、捶胸顿足、歇斯底里尖叫的人,到处都是房屋倒塌的轰隆声,他差点被倒塌的房屋砸伤。很多人被逃命的人群踩死,被汽车压死,被火烧死。他跟着人群逃亡到湘江渡口,结果在渡口发生严重的踩踏事故。脱险后,他发现自己的眉毛都被火烧掉了。

衡阳到桂林段铁路全长375公里,37年10月开工,历时一年,9月底通车。全线有25座大桥,风景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