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月明林下美人来,崔兆麟看着普晴提着灯笼从河边走回来。有的女人初见时光彩照人,看久了却索然无味,比如乔世瑛;有的女人越看越漂亮,百看不厌,比如普晴。

崔兆麟和叶普晴在桂林城外漓江边的小村子里租下两楼两底的民居,雇人稍事修缮后搬进去。他们为秉文雇佣了奶妈,还找了个婆子白天来帮佣。崔兆麟住在楼下,普晴和奶妈携孩子住在楼上。到桂林后,普晴就跟他摆明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两人再没有野外露宿那一晚的亲密行为了。

随着武汉、广州等地的先后陷落,桂林作为连接西南、华东、华南的交通枢纽,军事战略地位日益凸显。广州、湖南、湖北的军政要人和难民如潮水般涌来,使桂林的城区人口由原来的7万人猛增到50万人,桂林成为中国的民生要地和军事重镇,是彼时江南唯一繁盛之地。

桂林接纳了全国数以千计的文化人士和数十个著名文化团体,抗战文化蓬勃发展,文学、戏剧、音乐、美术、新闻、出版空前繁荣,桂林成为中国南部抗战大后方的文化中心。

崔兆麟到了此地简直是如鱼得水,他依旧给报社写稿子,在报纸上连载小说。三部长篇同时着笔,写作从来不打草稿,每每一挥而就,甚至没什么涂改。他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穿插于小说之中,使内容文白相间,很有意趣。普晴说浮白载笔就是形容他。

桂林有70家出版社,他的每部小说不等完结,便有很多出版社跟他联系出版事宜,“商务”、“中华”、“世界”,中国最著名的三大出版机构也赫然在列。他在创作上是如此有建树,以至于被人才荟萃,极盛一时的广西大学请去作短期讲课。

此时大部分国土沦陷,为表内心激愤,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增添了很多抗战情节。普晴是他的第一个读者,他很重视普晴对自己作品的意见。他常将两个人的生活细节写进小说。读者来信他都交与普晴处理,尤其是那些信封上字迹娟秀的,他连打开都不打开,他特意避嫌给普晴看。

他的收入除了汇一部分给妹妹文鸾外,其余悉数交给普晴。普晴不肯要,“咱们搭伙过日子,我不能占妇女儿童的便宜。”他说。

他很会说话,究竟谁沾谁的便宜?没有他的帮衬,她的日子过得辛苦。穆其琛家境一般,他是长子,父母弟妹们都需要他接济,尤其在战时法币贬值,他汇给她的生活费不多。

“若非巾柴车,应是钓秋水”、“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是他们闲适生活的写照。尽管日机频繁地轰炸桂林,他们住在郊外,不太受影响。靠着崔兆麟的积蓄和他十分畅销的报上连载小说,三个人的日子过得很不错,他们有牛奶可喝,有下午茶可吃。闲来无事,他们携着秉文去漓江上坐竹筏,欣赏金武祥诗篇里那甲于天下的山水。傍晚回家时带着从渔民手里买来的河鲜。

一时兴起,他们会带上牛奶和吃食去爬山,逛壮族人和苗族人的村寨。他们学着桂林人的样子把秉文放在背篓里由崔兆麟背着,背篓里垫上软软的被子。普晴不放心,怕秉文掉出来,用布带拴住秉文的腰绑在背篓上。“不要绑得太紧,小心血液不流通。”崔兆麟往往加上一句,他现在懂得关心秉文。他看清一个现实,如果他想跟普晴在一起就必须接受秉文。况且小孩子何辜,要卷入成人们的情感纠纷里。

两人来到桂林,心满意足,皆以为流离中能得这样山明水秀的地方来托庇,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他们喜欢在门前空地上吃晚饭,守着一江碧水。兴致来了,他往往要喝上几盅桂林米酒,“把酒话桑麻”,奶妈常常要诧异他们何以有那么多话可说。两人从傍晚坐到暮色四合,看黑魆魆形态各异的山石在夜幕中壁立,偶尔有几下水声入耳,那是鱼或水鸟泼剌一声出水或入水。温暖的情愫在两人身边洋溢。

人间有味是清欢。他们像世上万千恩爱夫妻一般过着幸福的日子,只是不谈风月,不涉男女情爱。

两人常在漓江泛舟,崔兆麟每每感慨希望可以回到过去,很久以前,在奉天,日子安稳,没有战乱。普晴说奉天早就沦陷了,回不去。崔兆麟沉默,俩人都知道彼此实际上在说什么。

“舅舅!舅舅!”奶妈牵着秉文站在河边。14个月大的孩子刚开始学话,说的第一词就是“舅舅”。

崔兆麟走上岸,蹲下来,像狗一样把头发上的水甩到秉文脸上,惹得小娃娃又笑又叫。

从立夏开始,他就在河上游泳,每天一个小时。他一边游一边构思小说。他游泳的时候,普晴从不来河边,不愿与他坦诚相见。

“太太要去集上买东西,问先生你有什么要买的。”

“一起去吧。”明天是中秋,有很多东西要采办,两个女人忙起来,怕照顾不到孩子。买完东西,正好去吃馆子。他们都喜欢桂林的美食,米粉、粉利、猪肠糕、田螺酿、神仙豆腐、白果炖老鸭、荔浦芋扣肉……每一样都可口。

小娃娃听说要出门,一刻也不肯多呆。“你跟秉文先去,我们一会儿就赶来。”帮佣的婆子缠着普晴说自家的烦心事,无非是想涨点工钱。

“街市上人多,你们能找到我吗?”

“怎么找不到?满城里个子长得最傻的就是你!”

崔兆麟笑笑,南方人个子矮,广西人尤甚,他那东北大汉的身高在桂林十分突兀。

崔兆麟把小娃娃甩到肩上,出门慢慢走,把一路上的花花草草、小昆虫都指给秉文看。不久,普晴和奶妈就追上他了。他就喜欢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去逛集市。

正逢墟日,市集上卖东西的小贩中妇女占多数,她们的丈夫兄弟都出征了。桂林的抗日宣传工作切实到位,民众对服兵役很热衷,勇于承担公众责任。况且自古广西“狼兵”骁勇善战,雄于天下。袁崇焕以六千“狼兵”当后金六万铁骑,取得“宁远大捷”。

人生总是有许多措不及防的意外,这不,崔兆麟才笑着跟普晴说了些话,一偏头就看见乔世瑛隔着几个人定定地瞧着他,他的微笑瞬时僵在脸上。

“你的孩子啊?”乔世瑛穿过众人来到他面前,伸手摸一把幼儿的脸。他们在一起有过两个孩子,都流掉了,因为他们当时都不想要孩子。后来,她就不再怀孕。

“啊......”

“不是他的!”叶普晴说,“这是我跟我丈夫的孩子。”

乔世瑛愕然,瞧着崔叶二人十分默契的神态,她以为他们是夫妻。

“你们聊,我不打扰了”普晴只淡淡一句,她伸手要从崔兆麟怀里抱走秉文。

“你,有事吗?”崔兆麟把普晴和秉文都攥得紧紧地,往事绝不能重演!他三十一岁了,有成熟的心智,绝不会犯年少时的糊涂!

“没事就不能打个招呼?”

对,她当年就是没事打招呼分开了他和普晴。“啊,那你先忙,我跟普晴往前边去。”

“我不忙,一起吃饭吧!”

“我们很忙!”他不等普晴开口便正色说,“不好意思,先走了。”他曾经在过往的无数时刻里后悔当初请乔世瑛吃饭、结识她,悔青了肠子。

“哎……崔兆麟……”

崔兆麟抱着孩子,环着普晴的肩向前,不顾乔世瑛的召唤。

“到底是相爱一场,何必呢?”

“普晴,”他很清楚普晴内心绝不是表面上这般淡然,“我很后悔结识她,错过我们的姻缘。”

“姻缘天注定。”普晴回一句,目光转向摊子上的货品。

女人不能太主动,不能轻易付出,否则男人不拿你当回事!她在与崔兆麟及其后继者的情事中看得透明白。男人们都犯贱,你看叶普晴对他不冷不热,却把他吃得死死的!乔世瑛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

红颜易老,她没时间叹惋,她要赶在青春褪尽之前把自己的前程安排明白。乔世瑛耸耸肩。

绵绵的细雨成天落着,傍晚时分天才放晴,结果夜里在枕上又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崔兆麟翻一个身要继续睡,却听见楼上小娃娃的撒娇和女人轻声细语的安抚。后来,普晴从楼上下来。普晴的脚步跟奶妈不一样,轻轻柔柔地,像小猫爪踩在他的心上。他迅速起身,穿上短裤,打开门出去,与提着煤油灯下楼的普晴迎面碰见。自遇见乔世瑛后,普晴与他疏远很多。夜里,普晴穿得肯定不齐整,他并不自诩为正人君子,虽不至于用强,心里是有花花肚肠的。

女人惊叫一声,迅速背过身去,“你有病啊!”她惊魂未定。

“怎么了?”难道半夜里不能起来?怎么她可以起来?“我喝酒喝多了,口渴,起来喝水。”

“穿这么少!”他晚上有喝酒吗?没有吧。

“哦,”他还特意穿上内裤,“我睡觉时穿得比这少,刚才加了一件。”他并不避讳,他在一点点拉近两人的关系。

女人错愕,好一会儿她说,“有病!”确实有病,冬天还裸睡!

睡觉穿衣服的男人才有病呢!他大学里的朋友都这般,包括齐承耀。穆其琛肯定有病!她一定要背对着他说话吗?

“你去穿上衣服!”

“你怎么起来了?”他并不顺从她的要求。散着发的女人美得惊人,他特意绕到她的前面盯着她看。

“秉文的毯子在炉子上烘着,他非得要,我下来拿。”女人走向炉子。

崔兆麟笑笑。小娃娃迷恋他的小毯子,但凡睡觉就得盖着。天气潮,毯子是该烘一烘。他走到炉子边,看着女人收毯子。

他非要围着自己转吗?还裸着身体!普晴收了毯子上楼,“茶水记得在炉子上温一会儿,不要喝凉的。”女人在楼梯上回转身,叮嘱一句。见他盯着自己看,便笑一笑。

崔兆麟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眼深情,挚爱万年,普晴大概从不知道自己看向他的眼神里蕴含着何等的情愫,而他为之虽肝脑涂地亦无恨矣。

鞋子从泥泞的地上踩过去,泥浆便钻到鞋子里。乔世瑛皱紧眉头,鞋底穿洞了,两只都是。满眼里都是雨色,天井里的青苔水淋淋的,这绵绵不休的冬雨!自周有德离开后,她寄身的木板小房间便越发地清冷,雨水从棚顶渗进来,在地上汇成细流。她总是留不住人。

她也留不住钱。崔兆麟留给她的一千块钱,几年来只出不进,如今只剩下十几块,而物价却翻了一倍。这个冬天不好过。

她遇见的男人中靠得住的只有崔兆麟,虽然后来他并不爱她。

乔世瑛经过商务印书馆整洁的门面,桂西路上的书店和出版社最多,如过江之鲫。周有德喜欢看书,他们过得拮据,她便陪着他站在书店里看书,一看看一下午。周有德不好意思只看不买,他就把一本书分在几家书店里看,这个书店里看几十页,那个书店里看几十页,几百页的书在五、六个书店里就读完了。乔世瑛眨一下眼睛。

路边凭空添了一大片空地,四天前的空袭中,“崇德书店”被烧毁了,这是周有德最喜欢的书店。

乔世瑛推开“新知书店”的门,她不用特意寻找,“南柯太守”的书被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其实哪一家书店里都有“南柯太守”的书,只是这一家是周有德第二喜欢的书店。

“这里很适合跑空袭,因为靠近七星岩,七星岩是最好的防空洞。”叶普晴给访客添上茶点,“每次听到空袭警报,只要打开后门,穿过菜园,一会儿就走到七星岩了。”崔兆麟选的房子,他很有眼光。“要是偶尔来不及,我们就坐到树下,让树叶遮住自己,听着轰炸机从头上飞过。”崔兆麟遮住她和秉文。“守着河,夏天里一点也不热。虽然在城外,可是踩着浮桥就能从水东门进城。”以后这样的日子没有了。他们早就该桥归桥、路归路。

“你怎么来了?”崔兆麟收了手里的伞,推开门,惊见乔世瑛坐在火炉旁。

“我要住在这里了,就住在楼上!”她笑盈盈地说。“普晴答应我了。”她见崔兆麟变了脸色连忙加一句。她从出版商那里问来崔兆麟的住址,冒着雨寻到城外江边。

“我不同意!”

“你们聊吧。”普晴带着孩子跟奶妈上楼。

“普晴同意了!”

“没有用!你试试!你要是敢来,我连你加行李一起扔出去!”他这话亦是说给走在楼梯上的普晴听的。这可恶的、给他添堵的小女人!

“崔兆麟……我……我没地方可去,”她很难堪,眼泪含在眼里,“……我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不会来找你。”房东天天催房租,她没给,给了,她真过不去这个冬天。

“这跟我没关系,我和你早就银货两讫,两不相欠!”

是的,男人们都是这般残酷无情,每一个离开时都摆出一副与她两不相欠的神情。她把泪压回去,骄傲地抬起头,“对,我记得。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

她以为崔兆麟会问是什么,他根本懒得问,她便自己说出来。“你这样的性子,怎么肯拾人牙慧?”她撇着嘴笑。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楼上的人肯定能听到。

“人的一生中大概总要犯一个大错,才能使他明白自己曾经拥有的如何美好。我非常遗憾我跟普晴分开。我早就后悔了,早在1929年。”没有人可以诋毁普晴,他早该说出事实。

乔世瑛忿然变色,他们就是在1929年相识、相恋。“那个孩子,你要他叫你爸爸吗?”她冷笑。

“我盼着呢,我喜欢他!”

“可是你从前不喜欢孩子!”

“此一时彼一时,爱屋及乌!我的话说完了,你走吧!”

崔兆麟在她身后关上门,她刚出门,他就关上了,急不可耐。江上雾蒙蒙的。从江的东岸到西岸,一只只被锚固定住的小船用铁链拴在一起,上面铺着竹排,这就是浮桥。浮桥因水流而成弓形。她的人生也像浮桥一样,没有根基,随波逐流。

乔世瑛走向水东门。走进城里,她便走进了繁华。繁华是别人的,与她无关,她始终是那个没人要的孩子,从襁褓到此时。

崔兆麟在火炉边坐一会儿,炉子上煨着油茶和松糕,普晴给他准备的冬日茶点。热腾腾的浓香的油茶喝下去暖胃暖心,他决定原谅她。崔兆麟上楼来到普晴的房间,很多时候,这里也是两个人共同的书房。

“奶妈的工钱算我的,帮佣算你的。你吃得多,秉文吃得少,生活费咱们各自一半吧。”普晴把整整一年的花销拿给他看。她确是管家的好手,帐理得清清楚楚。扣除他的日常花销,普晴要把他剩下的收入全都退还给他。普晴说等她找到房子后,她就和秉文搬出去。

他决定不原谅她了。“我不会让她住进来,普晴。五年前,我就跟她分开了,分得彻彻底底!我早就想跟她分开了,十年前就想!只是那时,她是我的责任,我得负责。”

“你和她的事跟我没关系,不用说给我听。”

“我也不会让你搬出去,你跟秉文搬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战乱时期,一个女人带着幼儿怎么生活?秉文该学着叫‘爸爸’了,我想让孩子叫我‘爸爸’,普晴。”

“秉文只有一个爸爸,在昆明。人人都有责任,崔兆麟,不只是你。其琛托你照顾我们,君子,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或者,我们相安无事;或者,我们分开!你来选!”他一直在试图越界,比如昨天晚上,她后来想明白了。

他不是君子!崔兆麟瞬一下眼睛,这决绝的女人!他起身走到书桌旁坐下,在昏黄的灯光下铺开纸,一部小说完篇了,他就再开启一部。

“你打算给小说起什么名字?”普晴替他把煤油灯转亮。

“只愿君心似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