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销工作组

6月18日晚上工作组组长张承先向全校发表了紧急广播讲话,他在讲话中说:“今天学校发生了一起极其严重的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事件,一帮别有用心的人和流氓,不通过工作组,就把50多位他们所谓的黑帮分子押到38斋进行批斗,然后弄到街上游街示众。它严重地违反了党和毛主席的阶级路线,它的目的是破坏北大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挑拨工作组与革命师生的关系,背着工作组捣鬼,企图赶走工作组。这些别有用心的人,假借斗牛鬼蛇神之名,行一切真正的牛鬼蛇神之实,严重地碰坏了这场运动。”

对张承先的讲话反应不一。我认为,工作组维护学校秩序是对的,这样搞运动确实太乱了。但把同学们热情地斗“黑帮”,说成是“别有用心”,打成“反革命事件”确实过了,可能会造成工作组与学生之间的矛盾。

“6·18”以后的一些天,学校稍微平静了些,工作组领导大家学习《毛泽东选集》等著作,要我们理性参加“文化大革命”。从6月1日开始所有的课程都停掉了,所有的老师、学生都参加到运动中来,工作组号召大家勇敢揭发以陆平为首的反革命黑帮。我们是低年级学生,根本不了解情况,也揭发不出什么。我感到有些厌烦,提出应当复课闹革命。我的想法遭到了激进同学的反对。

事情发生了新的变化。这个变化是从一张大字报开始的。7月13日,在北大第六食堂的墙上贴出了地球物理系陈必陶等五人的大字报,题目是《我们对当前运动的看法》,大字报中肯定了工作组的成绩,但更多地表达了对工作组的不满,认为运动中工作组不发动群众,一切由自己包办。工作组规定的“四不准”(不准串联,不准公开贴大字报,不准随便揪斗黑帮分子,不准外校、外单位随便来北大串联)限制了革命师生的积极性。北大眼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冷冷清清,死气沉沉,这种局面必须迅速改变。这张大字报在北大师生中引起了很大的争论,从那时起北大掀起了反对工作组的浪潮。

7月19日晚,聂元梓在38楼东侧发表讲演,围了好多人听,我也在场。聂元梓在讲演中列数了工作组进校一个多月来犯下的种种错误(尤其是严重的方向路线性错误),必须彻底整顿!听了聂元梓的讲话,我糊涂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是中央有人授意她来讲话的。

7月20日晚,在大饭厅(现在的百年讲堂)东侧,一群北大附中的中学生也在讲演,他们呼吁革命师生团结起来,打倒黑帮,赶走工作组。他们唱了一首歌,就是后来流传很广的《打黑帮》歌:“拿起笔做刀枪,团结起来打黑帮,革命师生上战场,文化革命当闯将。”为首的中学生的名字叫宫小吉和彭小蒙。他们的讲演还是很有煽动性的。

中央文革小组(当时组长是陈伯达,副组长是康生、江青)开始直接插手北大的“文化大革命”。形势急转直下。

7月22日,全校师生都到天安门广场游行,声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斗争。我那天值班没有去游行。突然有人告诉我中央领导到北大看大字报来了,就在大饭厅附近,我赶紧跑过去,但首长已经离去,我没有看到,一问才知道是陈伯达和江青来过。

7月23日晚7点多钟,有人告诉我,陈伯达和江青又来了,就在燕南园。我赶紧跑到燕南园,当时已经是人山人海,大家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有人接电线,有人搬桌子、接麦克风。江青首先讲话,她说:“革命的同志们!我跟陈伯达是来当小学生的,我是跟他一块儿来听大家意见的。”她还说:“革命是个大熔炉,最能锻炼人啦!谁不革命,谁就走开!革命的和我们站在一起!”接着陈伯达讲话,由于他讲的是闽南话,我们都听不懂,因此有人当翻译。陈伯达说:“刚才江青同志讲的话,就是代表我们中央文革小组讲的话,我完全同意”,他也说自己是来当小学生的:“革命的道路是不平坦的,是有曲折的,是会有反复的。6月18日之前和6月18日之后,以及最近几天,北大就有一些反复行为。革命的道路是不平坦的,斗争是曲折的,但是斗争总是会胜利的。”他们走时,江青一边上车一边挥手,并用激动的声音说:“我一定把同志们的革命热情、革命干劲,带给毛主席!”人们激动起来了,毛主席的夫人亲自来看我们了,多么幸福!有人把帽子抛向空中,甚至把人抬起来抛向空中。说实在的,我并没有那么激动,因为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中央领导直接在北大召开了几次辩论会,讨论工作组错误的性质,以及要不要撤销工作组的问题。

7月25日晚7点,在北大东操场,来了很多中央首长,除了中央文革小组的江青、张春桥、姚文元、戚本禹,还有刘志坚(中央军委文革小组组长)、李雪峰(北京新市委书记)和曹荻秋(上海市市长)。由江青主持会议,拥护和反对工作组的同学都可以上台发言(按递条子的顺序)。反对工作组的人占了大多数,也有个别拥护工作组的同学发了言。中央文革小组显然是有倾向性的,听了反对工作组同学的发言后热烈鼓掌,而听到拥护工作组同学的发言后则面露不满之色,康生表现得尤其明显。他说:“比如说对工作组,有人把北京新市委派来的工作组,说成是党中央和毛主席派来的。你们别听那一套,毛主席一个工作组也没派!”康生竟把中央的矛盾暴露在广大师生面前。

会议中间还有一个插曲,就是雨越下越大,有人给江青拿来一把伞,江青一把推开说:“谢谢大家!我没有那么娇嫩,今晚就是要同你们一道经风雨!”引得台下同学一阵感动,有雨具的同学索性也都收起来。会议开到11点多钟。回到宿舍后,脱下衣裤竟然拧出半盆子水!

7月26日,中央文革小组继续组织北大师生进行辩论。来的人很多,除了中央文革小组的成员,朱德委员长和王任重也来了,还来了很多外校的师生,整个东操场被挤得满满的。辩论会由陈伯达主持,集中辩论三个问题:一是“6·18”事件是革命事件还是反革命事件;二是以张承先为首的工作组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三是北大的“文化大革命”究竟应该如何搞。

辩论很激烈,大多数人的发言都是批判工作组的,但也有为工作组辩护的。当听到为工作组辩护的人的发言后,江青、康生等人都满脸不悦。看来中央文革小组的倾向性很明显。

陈伯达说:“对待北大工作组的态度,是一个阶级斗争的问题。”他建议,撤销张承先工作组,成立北大文化革命委员会。

康生成了会议的主角。他除了同意陈伯达的建议,还用很长的时间讲了什么是“党的领导”,什么是“群众运动”。

会上北京新市委书记李雪峰作了检讨。

会上还有一个插曲,就是江青竟然把家里的事情在万人大会上说出来了,她说,“中文系有个坏家伙张少华(当时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后改名邵华,与毛主席的儿子毛岸青结婚,生子毛新宇),他们母女趁我家岸青有病,把魔爪伸到我家里来了!”她还说:“张少华竟然成了张承先的依靠对象,你们说张承先工作组反动不反动!?我们绝对不接受张少华成为我们的儿媳妇!”江青的讲话引起台下一阵怒吼:把张承先揪出来示众!有些人马上动身去抓张少华(据说没有抓到,张本人是高干子女,被周总理保护起来了)。听到这样的话,我(相信很多人都)震惊了,在这种严肃的场合,江青怎么能把毛主席家的私事说出来呢?这不是给毛主席丢脸吗?我甚至认为,江青的水平太低了,毛主席不应当让她出来领导“文化大革命”。我后来对江青的印象一直不好。

在这次会上,江青还点了历史系青年教员郝斌的名字,说他迫害李讷(李讷是毛主席和江青的女儿)。作为一年级的学生我们不了解情况,后来听说李讷和郝斌在同一个“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队工作,只是对一些问题有些不同意见而已。郝斌被江青点名后,就被抓起来了,关进劳改大院进行批斗。被关的时间竟然长达10年,直到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才出来。后来当过北大党委副书记。他曾写了一本书《流水何曾洗清白》,述说这段历史,写得很真切,也很感人。他送给我一本书,我看后写了一首词《定风波·国殇》送给他,在诗中我鞭笞了“文化大革命”的荒唐。

8月4日,中央文革小组在北大东操场召开批判张承先工作组反动路线大会。

先由张承先作检讨。张承先战战兢兢地照着稿子念检讨,还没说几句讲稿就被人抢下撕得粉碎。张顿时惊慌失措,哆里哆嗦,不知如何检讨了。台下不断喊口号:张承先必须交代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张承先不投降就让他灭亡!这时康生说再让他检讨下去是浪费时间:“还是让他站在一旁,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于是张承先被轰到台的一角,低头弯腰接受批判。批判的火力越来越猛。后来宫小吉、彭小蒙等人索性用皮鞭抽打他。我认为这种行为是不合适的,但“中央领导”非但没有制止,反而表扬他们的“革命行动”。台下有了反对的声音。康生念了有人递上来的一张条子,条子上写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有头脑没有?逼、供、信是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这是有损于‘文化大革命’和毛泽东思想的!我警告你们,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是会脱离群众的!”康生念完条子还没来得及说话,江青猛地抓住麦克风说:“有种的!站出来!我们不怕!”我当时无法判断条子写得对不对,但很佩服写条子的人的勇敢行为,而对江青、康生歇斯底里的行为非常反感!接着,康生讲了“文化大革命”产生的背景、“5·16”通知的出台,透露了聂元梓等七人的大字报是在他和曹轶欧(康生的夫人)授意下写的,是他向毛主席报告后广播和发表的。从康生的话语中我已经感觉到中央内部有不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