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占丘城不久,蜀军援军已至,越人善战天下皆知,陈焕不敢怠慢,一次增兵二十万派往丘城,通过陈彦早先挖通的运河,同时运去大量辎重,保证军队所需。
要不说陈焕运气好呢,陈彦一死,他的所有措施,计划和安排,现在都轮到陈焕享用,作为只是陈彦屠尽兄弟苟活下来的一个藩王,谁知他有命登上皇位,不仅如此,陈彦为他留下的江山富足强大,强大到他生出吞并三国,做天下之主的野心。
既要做天下之主,就要让所有人都臣服,陈焕深谙其中道理,所以,蜀军虽然攻伐越国,却始终秉呈不伤害百姓的原则,要知道,民心所向,才是长存之道。
偏偏越人就是这么执拗,一根筋,就算吃不饱饭,他们的心也是向着生养他们的这方土地,不肯屈服,蜀军不管打到哪儿,都会遇到顽强的抵抗,不管是越军还是百姓,甚至还有妇女和年纪尚幼的孩童。
越深入越国,遇到的阻碍越大,陈焕不得不一直增兵,一直增兵,直增兵百余万进入越国境内,才打到了皇城大都。
这时候,皇城大都的越军不到二十万,城中的百姓被迫迁移,剩下差不多十几万的百姓怎么都不肯走,誓死要同大都共存亡。
百万蜀军围困大都,任谁都知道,国破只是朝夕。
拓拔承炎,在这些年的征战中时常担任监军,他看到了战场上的残酷,和战士们不畏死的拼杀,还有,那一幕幕面对死亡亦要保护家国的勇气。
这些场景一直在敲击着他的心,他生为越国皇室,就更应该站出来保卫越国,朝堂上,他主动请缨。“陛下,如今兵临城下,臣弟愿领兵抗击敌寇,望陛下恩准。”
什么时候,他已长成了一个有血性的男儿,拓跋承旭无从得知,却是知道,这么多年自己对他的误解终是错了,现下越国已是强弩之末他竟主动请战送死,不得不说自己小看了他。
原本,还想着立他为储,可国将不国还要储君做什么,不如成全他的心意,拓跋承旭说:“既如此,你便领兵五万,从各处突击蜀军,扰乱其阵营。”
拓拔承炎叩首。“是,臣弟领命。”
五万骑军,已是越国能拿得出手的最强兵力了。
骑兵机动性强,拓拔承炎领着五万骑兵,攻打各处围困大都的蜀军,毕竟蜀军围困皇城兵力分散,倒叫拓拔承炎斩杀了不少蜀军,等蜀军回援相救,他又领着骑军跑得不见踪影,扰得蜀军烦不胜烦。
蜀军便想了一个办法对付拓拔承炎。
骑军主要靠马,那么,就得从马下手,而马得吃草,得喝水才能跑得快,拓拔承炎就必须让马吃够草,喝够水。
草原广阔,已被大雪覆盖,马就吃些草料,无从得知踪迹,可水源就那么几处,要找到并不难。
蜀军派了一队人马,去各处河道溪流侦查,这队人发现,就在离大都不远的一条溪流边,有大片被马踏过的痕迹,于是,这队人在这条溪流里投放了毒药。
毒药是致命的毒药,可被溪流稀释过后,马儿喝过里面的水不会死,只不过开始上吐下泻,根本无法作战。
拓拔承炎猜到,溪里的水必被蜀军做了手脚,可这样的情况他已无可奈何,城是回不去了,在出城的那一刻就抱定了必死之心,于是弃马,以期将士们还能伏击蜀军。
蜀军发现大量被弃的战马,就知越军成了步兵,而五万步兵要与近百万的蜀军对抗根本就不可能,就猜到越军会设下埋伏,便开始搜索拓拔承炎所率的兵将。
风雪中,蜀军找了几天也没能找到,一个小兵忽然在一个斜坡上发现了一个趴着的越军,他连忙报告给领将,领将便让将士们准备作战,将士们各自找掩护,然后对着斜坡射箭,一波又一波的箭矢射了过去,可斜坡上毫无动静,为了节省辎重,将领下令停止攻击,命令一队人前去查看,到底有没有越军埋伏在此。
那一队人只好前去查看,到了斜坡上,果见很多越军,有些半个身子都在雪里,有些几近全部埋在雪里,一个士兵撞着胆儿去探了鼻息。“死了?”
查看的这队人听见后也忙去看别的越军,用手探去,一个个早已冻得僵硬,呼来还掩藏着的大军,大军闻声前去,不多时,在这片斜坡上,他们挖出了被风雪掩埋的五万越军,这些越军没有了战马,在寒夜风雪里设伏蜀军,却是换来被冻死的惨烈结果。
蜀军汗颜,宁可冻死也不投降,是越人的意志!
拓拔承炎,这个命运悲凉的皇子,因出身卑微不得父皇宠爱,只得依附他人存活,长大后,又不得拓跋承旭信任,就算后来予他重任,也是拓跋承旭不得已而为之,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越国这片土地,亦献出了他的生命。
越人抵抗得实在太过激烈,蜀军不愿与其交战,损失太大,如今城中的军民加起来还有二三十万,如真要强攻,蜀军怕是要折损一半才能攻下。
权衡利弊,都认为围困大都是最好的办法,等城中的粮食吃尽,他们必会开城迎战,或是想办法突围出城,亦或是投降,无论他们怎么做,蜀军都能以最小的代价攻下大都。
蜀军想得不错,不到一月,城中的粮食已经吃光,又有半月,连牲口也没剩下一只,更多的人是没得可吃,整个皇城被大雪覆盖,似乎城里的人,只有或冻死,或饿死这一条路。
蜀军以为,是时候了,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吃的了,现在攻打大都,就等于在打一群饿死鬼,他们哪里还有什么战力。
可就是这样,城中的军民依然拼死抵抗,面对百万大军,丝毫没有露出畏惧,蜀军震撼了,然而,更震撼的还在后面。
城中接连出现冻死,饿死的百姓,大多是一些妇人,这些妇人把厚衣拿给了要作战的将士穿,把口粮也节省给将士吃,所以她们是用自己的命换得越国将士的活,就连她们死了,亦要将士们吃了她们的肉,好活下来多杀几个敌寇。
就这样,城中的军民开始吃人,在面对蜀军的时候,他们看向蜀军的眼神就像也要吃掉蜀军一般,不得不令蜀军生惧,始终攻不下大都,还折损了不少将士。
城中,妇人吃完,就吃老幼,老幼吃完了,就开始吃百姓,纵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也无一人投降。
何等惨状,悲凉,安悦不忍,拓跋承旭又如何能忍?城中的人,哪一个不是他的子民。
他对安悦说:“安悦,我有你,所以我不想死,我也很怕死,一旦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是,我必须得去面对。”
“这是你该做的事情。”安悦早已为他备下盔甲,亲自为他穿上。“去罢,你的子民在等着你。”
拓跋承旭抱住她。“我好后悔,没有把你强行送出城去,我甚至在想,早些时候,为什么不带着你一起逃了,或许,在世人眼中,我是个背国忘义,贪生怕死的皇帝,可我就是舍不得你,只想和你时时在一起。”
陈彦也曾说因为自己变得贪生怕死,自己不想他在世人眼中成为那样的人,所以,自己不会让他丢失尊严,选择同他一起跳进灵渠。
而今,拓跋承旭也这样说,自己如何不能做出当初一样的选择呢?
伏在他肩头,安悦说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需要别人来定义,你自己最清楚,我也清楚,你该作何抉择,我们心里都有答案,而今,我们都逃不出去了,还有什么,能阻挡你的决定呢?”
紧紧抱着她,拓跋承旭放不开手。“安悦,我后悔了,哪怕苟且偷生,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你告诉我你也后悔了,我就去开城投降。”
“我的陛下,若你是这样的人,怎配得上我祝安悦倾心相待?”安悦仰头看向他,随之垫脚一吻,说是吻,却是狠狠咬在拓跋承旭的唇上,而拓跋承旭任其她将自己的嘴唇咬破,鲜血染红两人的下颚。
安悦对他笑,露出浅浅梨涡。“这是我给你的印记,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找不到你了,去罢我的陛下,我会一直看着你。”
“下辈子,一定来找我。”纵然赴死亦不绝望,拓跋承旭也笑,既然注定会死,那就约定好来生。
随即,他转身而去,身后大麾猎猎飘飞。
湘儿捧来白羽华珍服为安悦换上,安悦对着镜子一番梳妆,在精致的妆容下,她别有一番美艳。
身后,亓官铭歌淡然问道:“准备好了吗?”
安悦起身。“走罢。”
登上城楼,拓跋承旭身姿孤高孑立,他看向城下的蜀军,是时候最后一战了。
战争是生灵涂炭,百姓蒙难,只有结束这场苦痛征战,才能予天下百姓安宁,拓跋承旭很明白。
可覆国之恨,也需得以血来偿!
面向蜀军,拓跋承旭喊出即将结束这场战争的话语。“越国可亡,可越人绝不会降!”
声音一出,面对这样必死的局面,城中的越国军人尽都大呼。“宁亡不降!”
哪怕明知是败,明知是死亦不退缩半步,是越人偏执,痴狂到犯傻么?
或是说这是越人的气节。
城门打开,饱受围城之苦的越国将士手拿武器,呐喊着冲杀出去,前路不归,他们将去往他们生命的尽头。
这条路,是不死不休,路上的人,是至死方休,死亡,可以是平息,更是结束。
城中的人尽都出城杀敌,连越国的官员也不例外,在这一天,他们都只有一个身份,越人宁死不屈。
安悦走在空旷肃杀的街道上,身后只有亓官铭歌一人陪同,她一步一步迈上城楼的阶梯,飘飞的雪回顾着她一生光景。
最早,我是燕国公主,我爱上了一个只会对我百般利用的人,在这段感情中,我遍体鳞伤,同时,面对同父异母的兄长谋夺皇位我无能为力,还被迫成为棋子,嫁去蜀国,我以为,我的一生都只会是一颗棋子,任人摆布,诚然,天不弃我,蜀君陈彦爱我至深,为我复仇,为我而死,现在,又有拓跋承旭再走他的旧路,他们两个人,都因爱我去对抗整个世界,我曾以为我的生命惨然凄凉,其实,老天早已待我不薄。
天地间只有两种颜色,鲜红的血和雪白的雪,登上城楼,安悦绝美的舞衣在风中飘动,她一身纯白羽衣在同样苍凉的天地中,决然孤绝。
当她出现的时候,无论越军,蜀军都停了下来,是什么样的女子,会在此时登楼观战?
血腥弥漫的战场中,一名越军呼道:“是皇后!”
又一名蜀军惊呼道:“是先皇后!”
拓跋承旭亦望着她一笑,然后转身斩落那名蜀军的人头。“是朕的皇后。”
只这一瞬,两军的战斗又开始了,拓跋承旭在乱军中挥舞着长刀,银白的战甲染红,如墨的黑发翩飞,刀削的下颚显着力量爆发的青筋,是一个狠戾弑杀的暴徒,嘴角却是温柔笑意。
亓官铭歌手持鼓锤,敲响了城楼上的战鼓。
城楼为台,飘雪为景,金戈为声,战鼓为乐,远远望去,安悦如天上神女展翅欲飞,她翩然起舞,身姿是绝尘般的孤傲孑然。
拓跋承旭回眼望去,痴痴笑了,摸了摸嘴角已干涸的血渍。“安悦,我等你来世寻我。”
忽然,他眉头一皱,一柄长枪刺穿他的胸膛,可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因为他眼中只剩下安悦在城楼上曼舞的身影,他慢慢不能呼吸,慢慢没有力气,身体后仰,闭眼前始终望着城楼的方向,那飘舞身姿,他眼中唯一的景致。
安悦继续跳着,战争也持续着,安悦仿佛不知疲惫,可战争终要结束,百万蜀军,终将越军斩杀殆尽。
越军无一人存活,安悦也停了下来,这时候,所有的蜀军都望向这个在两国决战中跳舞的女人。
一个蜀军再次认出了安悦,喊道:“是先皇后!”
另一个蜀军也认出了她。“是先皇后,她没死!”
看着城外的人头攒动,已再没有一个越军站着,安悦低头浅笑,这场战争终于结束,这天下也终归平静,有了该有的定局,可她不是这结局中的人,她亦该离开了。
以前,她不懂民生疾苦,甚至到后来也还是不明白,直到她离开拓跋承旭,在察北镇生活了半年,才知道百姓想要吃上一口饱饭都不容易,再有现下的围城之战,大都为抵抗蜀军绝粮多日,便以人肉食之,人,想要活着确是艰难。
犹然记得在蜀国时,那位算命的老者说她是妖颜祸天下,宜诛事太平,想想多年战乱的三国,是因她的仇恨而起,那么只要她一死,纷战不止的天下就该平息了罢。
她踏上城墙,纵身一跃,一袭白衣在空中飘落。
今日,我以一裳羽衣舞,祭奠这天下因我而故的亡魂,陈彦,你曾说下辈子还要同我在一起,我答应了你,拓跋承旭,我说我给你留下印记,下一世会去找你,对不起,我骗了你们,这样的你们我不想再遇见,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我都不要再遇见,你们该有美好的人生,不该被我连累,自此,我愿化为一粒尘埃,消失于你们的世界。
血浸染化开于雪地之中,仿佛这苍茫的世间有了颜色。
亓官铭歌丢下鼓锤,一头撞到城墙上,血溅当场,曾经我负过你的信任,这一次,我便以死追随,成全我的忠义。
苍茫天地,血染雪地,军旗残破,英魂不灭,诉尽壮烈,长久不息,以惨烈的方式,留在了每一个活着的人心里。
越皇宫,蜀军清点越国财物,如燕国一样,已空空如也,只在至臻阁找出很多画像,而这画像上的人很多蜀军都认识,是蜀国先皇后的模样,可画像上的落款,却是越国皇后。
越军困惑不已,蜀国皇后怎和越国皇后长得一模一样,于是把画像带回蜀国,陈焕惊异,立马让人找出以前翰林院学士,后为太子太傅的亓官铭歌为先皇后祝安悦所作的画像。
当画像找出一对比,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不仅如此,连画中之人,亦没有任何变化,使人不得不猜测,先皇后祝安悦没有死,后来还成为了越国的皇后。
就这样一个女人,同蜀越燕三国都有很深的关系,而且,当初陈彦发兵燕国的确是为了她,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安悦扰乱了三国宁静,造就了今日天下局势。
或许,陈焕算得上是一个卑鄙的人,与其兄长陈彦相比,比之更为心狠,陈彦的心尙还住了一个祝安悦,陈焕面对国家利益没有任何情感,可就是这样没有感情的人,才不会因为私心影响决策,成就真正的帝王,二月二,龙抬头,陈焕再行登基,成为了四百多年来又一个统一三国的君王,他改国号宁国,年号长安,寓意天下宁和永泰,长治久安。
安悦的事多有人知,有人说,她是叛国公主,有人说,她是颠覆天下的妖女,有人说,她是绝色美人,方能让蜀越两任君主为其大动兵戈,使得百姓遭受了长年战乱,好在,如今三国一统,百姓又过上了安宁祥和的日子。
然而安悦既不是妖女,也不是绝色美人,如果真要说是她颠覆了这天下,不若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这个时代来了,安悦不过是燃烧这段历史的一条导火索而已,无数的人,在这个时代中谱写出一段不朽绝歌。
郴州边陲小镇,一个两室的院落修缮十分温馨,前有桃树,后有田地。
屋内,吴颖尖声厉叫着,叫得门外的吴平忠心慌,就想冲进屋里去。
周遭的邻居忙拉着他安慰道:“快了快了,你别急,女人生孩子就这样,熬过这一阵就好了。”
吴颖的叫声越来越大,吴平忠心里越来越慌,突然,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传出,吴平忠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邻居们也都开心的笑起来。“还不快进去,你当爹了。”
吴平忠傻愣愣的进了屋,稳婆把孩子抱进他怀里。“恭喜恭喜,你媳妇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
看着孩子白嫩嫩的脸,吴平忠心里乐开了花,再看向吴颖,两人皆是幸福的笑容。
吴平忠和吴颖是唯一能放下仇恨,在小镇上过着清贫,一切都要靠劳作获得生活所需的日子,他们充实而又平凡,殊不知平凡亦是福,就如亓官铭歌曾言。“人活一世,谁不想要安然一生。”
田野乡间做一普普通通的平凡之人,才是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