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德三分法辩证法研究
- 黄永奎
- 6858字
- 2021-08-20 16:33:29
三、“先天综合判断”的客观有效性
在康德哲学中,它的最终目的是要创立“未来的科学形而上学”。而在实际创立过程中,探讨未来科学形而上学怎样可能的问题被转化为“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问题”。由于这后面一个问题被认定为形而上学的目的,因而对它的解决也就成为了形而上学的基本内容。这样,这个特殊问题的解决变成了关涉整个形而上学命运的关键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康德自己从来没有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为此而忙忙碌碌十二年。手稿一改再改,补充再补充,直到建立起了解决问题的比较完整的理论体系为止。《纯粹理性批判》整部著作实际上是围绕这个中心而展开的。这真是煞费了种种千辛万苦。有人轻易地评论说,先天综合判断可能性问题的解决只不过提出了与经验的结合问题而已。但是,经验本身包含“假象”,如果用“假象”来证明“先天综合判断”的可能性,那岂不是也成了假象?所以,康德并没有最终解决这个问题。这种说法与康德的具体做法并不相符合。它混淆了许多概念之间的区别,把复杂精细的机制简单化了,不了解康德有关的完整的理论体系。
下面来探讨康德为解决“先天综合判断”的可能性问题所建立的复杂机制,其中包含各种环节、原则与步骤。
不过,在进入问题的解决机制之前还需要弄清楚“先天综合判断”的可能性、客观有效性以及客观实在性之间的关系问题,对于这些问题,康德曾经反复论述过。其中说道:
“所以,经验的可能性就是赋予我们的一切先天知识以客观实在性的东西。”
“因此,由于经验作为经验性的综合,在其可能性中是唯一赋予其他一切综合以实在性的知识类型,所以其他一切综合作为先天知识之所以具有真理性(即与客体相符合),也只是因为它不包含别的东西,而只包含对一般经验的综合统一所必要的东西。”
“一般经验可能性的诸条件同时就是经验对象之可能性的诸条件,因而它们在一个先天综合判断中拥有客观有效性——这时,先天综合判断就是可能的。”21
这些命题涉及“先天综合判断”的可能性、客观有效性和客观实在性。这三个概念之间是有区别的,但又密切联系着。
康德认为,对先天综合判断的可能性做出解释,是先验逻辑一切任务中最重要以至是唯一的任务。因为只有在完成这个任务之后,把捉到先天综合判断的可能性、它的条件和范围之后,先验逻辑才能展开对纯粹知性能力的研究与批判,进而才能进行对纯粹理性的批判和研究。从而才像纯粹数学与自然科学中一样,能论证哲学中存在着先天知识形式,先天知识形式能够揭示客观事物的普遍必然性,扩展人类的理性知识。
先天综合判断是综合判断的一种特殊形式,它与分析判断有本质的区别。后者只是从所给予的原已有之的概念中分解出它已经包含的东西,形成一个阐释性判断。由于这种分解是去分解原已有之的东西,这个东西在本质上是与原有概念保有同一性,因而在逻辑上具有不证自明的必然性,所确立的分析判断不会产生是否可能的问题。但先天综合判断却不同,它是由经验性杂多与先天知性范畴的综合统一而形成的,是由性质上完全对立的两个对立存在体结合的结果。这就必然会产生不少疑问,这种综合有其可能性么?有其存在的可能性条件么?这些可能性存在的条件是什么?这种综合有其客观有效性、客观实在性?
所谓先天综合判断的可能性,即是指这种综合包含有两个对立物结合在一起的可能性诸条件;而所谓包含有两个对立物结合在一起的可能性的条件,则是指这种结合在逻辑上是合乎原则的,合理合法,不破坏逻辑规律。由于在逻辑上是可以成立的,这种综合也就具有它的客观有效性。
但是,所谓先天综合判断的客观实在性,根据以上所引述康德的三个有关命题看来,它与客观有效性的含义完全不同,有高得多的条件;有可能性、客观有效性不一定具有客观实在性;有客观实在性的东西,必定具有客观可能性、客观有效性,因为有客观实在性的东西必定是客观现实的存在物,客观现实性的东西包含客观可能性。客观实在性即是指真理性,所取得的先天综合命题或判断与客体相符合,经得起经验试金石的检验,在现实中是存在的。但是,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一版”中,对上述三个概念的关系的分析并不是那么清晰明确的,有些地方甚而至于混为一谈了:
“由现象的领会、联想(再生)以及认定所构成的现实的经验,在那个(对经验的单纯经验性要素的)最后和最高的认定中,包含有使经验的形式统一性成为可能、并与此同时使经验知识的一切客观有效性(真理性)成为可能的诸概念。”22
这段论述中,虽然突出地说到“经验”使先天知识成为可能,但却把客观有效性同真理性,即客观实在性直接等同了起来,实际上是混淆了上述三个概念之间的区别,“第二版”中则把这些地方删除了。
在初步弄明白了上述三个概念之间的关系以后,可以进而来讨论康德是怎样对它们分析与论证的。这种分析与论证是十分复杂的。
第一。康德首先论证了“我们具有某些先天知识,甚至普通知性也从来不缺少它们”这一命题;为此,康德探讨了“纯粹数学是如何可能的?”“纯粹自然科学是如何可能的?”两个问题。康德所说的“普通知性”即指“纯粹数学”与“纯粹自然科学”两门科学。在他看来,这两门科学中就包含“先天知识”。“先天知识”并不是什么神奇奥秘的东西,在普通科学中是广泛存在的。康德指出:
“由于这些科学是现实地存在了,这就可以对它们适当地提出问题:它们是如何可能的;因而它们必定是可能的这一点通过它们的现实性而得到了证明。至于形而上学,那么由于它至今进展不顺利,也由于在至今提出的形而上学中,没有一个可以就其根本目的而言说它是现实在手的,所以必然会使每一个人有理由对它的可能性表示怀疑。”23
康德论证纯粹数学与纯粹自然科学是可能的,目的只是用来表明我们具有先天知识,在哲学中也许有其可能性。但是,哲学本身毕竟是一种特殊类型的知识,我们不可能通过简单的类比,就来证明哲学中就必然包含先天知识,更不可能证明先天综合判断就必定是可能的。它有它成为可能的各种特殊条件,只有在这些特殊条件都具备了以后,才能够成为可能的,况且可能的不一定就是现实的,就具有了客观实在性。
第二,这就需要从“先天综合判断”结构中对各种环节、各种条件进行具体分析,来寻求解答。康德最先分析的一个元素是作为先天综合对象的经验性杂多。他指出:
“因为,假如一个相应的直观根本不能被给予概念,那么概念按照形式也许会是一个思想,但却没有任何对象,且它将不会使有关某个事物的任何知识成为可能;因为就我所知将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东西,能够让我的思想运用其上。”24
感性直观或者经验性杂多是构成先天综合判断的两个最基本元素之一,缺少这个元素就形成不了先天综合判断。如果先天综合判断本身不能成立,那如何进而能够谈得到它的可能性问题?没有经验性杂多,先天综合没有综合的对象,它本身也就会成为毫无客观内容的空洞的思维形式。先天范畴本身的功能没有着落,也不可能得到发挥。在先天综合统一过程中,经验对象的功能和作用在于提供知识的客观内容,它是知识的一个主要来源,先天综合的可能性、客观有效性、客观实在性的最为重要的保证之一。不过,需要注意到,这里所谓的经验性杂多必须是已经形成的“先天感性综合命题”,经过先天时空纯形式梳理过的先天感性知识,而不是任何一种偶然的杂乱无序的经验事件,更不是任何“假象”。在一些哲学家话语中,“经验”还有“主观经验”与“客观经验”之别。如果是“主观经验”的东西,那就谈不到客观有效性的问题了。康德所说的“经验性杂多”,即指客观外在的感性事物,它是客观对象,在主体的人之外实实在在的“客体”,它面对着作为认识主体的人,能够刺激人,感染人,使人的感官甚至整个人本身发生变形,从而确证它是外在的“在场”的东西。
第三,先天知性范畴不仅是构成先天综合判断两个基本元素之一,也是使先天综合判断成为可能的最基本因素之一。康德指出:
“这样,范畴作为先天概念的客观有效性的根据将在于,经验(按其思维形式)只有通过范畴才是可能的。这样一来范畴就必然地和先天地与经验对象相关,因为一般说来,只有借助于范畴任何一个经验对象才能被思维。
所以,一切先天概念的这个先天演绎有一个全部研究都必须遵守的原则,这就是:它们必须被认作经验之可能性(不论是在其中遇到的直观之可能性还是思维可能性)的先天条件。充当经验性可能性之客观基础的这些概念正因此而是必要的。”25
道理很简单,先天知性范畴是构成先天综合判断的两个基本元素之一,缺少这个元素,先天综合判断无法成立,同样也就谈不到它的可能性问题了。先天知性范畴为经验提供综合统一性,使经验性事物的普遍必然性显现出来,它是先天综合判断可能的可能性条件之一。没有这个条件,先天综合判断同样不可能。
既然先天综合判断是由经验性杂多与先天范畴结合而构成,然后才谈得到它的客观有效性的问题,那这里又产生一些问题:经验性杂多与知性范畴是两个性质上完全相反的两个对立面,为什么有可能结合在一起?这种结合可能性条件又是什么?
第四、这就牵涉到使它们(两个对立面)有可能密切结合起来的中介环节,即想象力的再生的综合。我们在前面曾经讨论过想象力的一个作用即是去刺激内感官,与思维器官联系起来,在思想中熟悉地把握经验性杂多与先天范畴各自不同时间性,尝试着把它们综合起来,为先天综合判断的正式认定做好准备性工作。康德指出:
“规定内感官的,是知性及其对直观杂多加以联结、即将之纳入一个统觉之下(以此作为知性本身的可能性基础)的本原的能力。既然知性在我们人类本身绝不是直观的能力,而直观即使在感性中被给予出来,知性也不能将之收进自身,以便仿佛是把它自己的直观的杂多联结起来,那么当知性单独地就自身被考察时,它的综合无非就是这种行动的统一性,知性即使没有感性也意识到这种行动本身了,但知性本身通过这种行动就有能力从内部、就按照感性直观形式所可能给予的杂多而言来规定感性,所以知性在想象力的先验综合这个名称下对于被动的主体——它的能力就是知性——实行着这样一种行动,对此我们有权说内感官由此受到了刺激。”26
在康德看来,想象力是一种二重性的思维活动。它在感性对象不在场时也能在思想中直观地表象对象,为先天综合提供经验性杂多;另一方面,它刺激内感官去与思维器官联结,让思维器官活跃起来,用先天地产生的知性范畴去与经验性杂多在思维中尝试着进行综合,也就是尝试着发挥综合统一感性的能力。想象力这种二重性在先天综合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想象力本身是一个十分灵活而敏捷的思维能力,在思维运作中,在尝试着综合统一中,它会依据经验性杂多的内容本身所显示出来的时间图型,不断地在先天范畴表中去寻找出一个其时间性特征能够与杂多的时间图型相适合的范畴来。这种范畴找出来以后,先天综合判断就算初步确立下来,然后就可以进而考量先天综合判断的可能性。所以想象力中的领会性综合是否运用得当,也是先天综合是否可能的一个条件。它是相当关键的一步。
在康德看来,经过想象力领会的综合,表明经验性杂多所具有的时间性特征与先天范畴所包含的时间特征是相符合的,它们虽然在本质上有完全对立的一面,但是在时间属性上确是相一致、相协调的,因而又具有能够密切联系着的同一性另一面,因而这两个对立面也是能够综合统一起来,形成先天综合判断。
以上我们分析了形成先天综合判断可能性的四个条件。事实上,第一个环节并不属于这种属性的条件。因为它只是一个简单类比。第二、三、四环节才是这种可能性的条件。经过后面这三个条件的作用,显示出想象力中再生的综合是合乎辩证逻辑规则的,这种综合在逻辑上是可能的,初步具有客观有效性,不过,问题在于还需要在事实上进一步正式确认。
第五、固然先天综合判断的可能性、客观有效性不能等同于客观实在性,但是只要条件具备,可能性、客观有效性是可以转化为客观实在性的。而有客观实在性的东西就包含着现实的可能性、客观有效性。
康德认为:
“如果一种知识要具有客观实在性,即与某个对象相关,并通过该对象而拥有含义和意义,那么该对象就必须能以某种方式被给予出来。舍此则这些概念就是空的,我们虽然由此而进行了思维,事实上,通过这种思维却什么也没有认识到,只是在玩弄表象而已。”27
所谓“该对象就必须以某种方式被给予出来,”不再是指在想象力的活动中被间接地意指,也不再是在想象中的再生,而是指该对象在直观中呈现出来,对象直接在现场,可以对人的感官进行刺激。
“所以,经验的可能性就是赋予我们的一切先天知识以客观实在性的东西。而经验是基于诸现象的综合统一之上,即基于按照一般现象的对象之概念所作的综合之上的,舍此它就连知识都不是,而会是知觉的某种梦幻曲,这些知觉不会与统觉的先验的必然的统一性融合在一起。所以经验拥有为它的先天形式奠基的诸原则,这就是那些在现象的综合中的统一性的普通规则,它们的客观实在性,作为必然的条件,任何时候都可以在经验中、甚至在经验的可能上指出来,没有这种关系,先天综合命题就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它们没有第三者,亦即没有任何让其概念的综合统一能在上面呈现出客观实在性来的对象。”28
这一段引文是对解决前面所提出的各个问题进行的最后归纳性总结。它指出,在考量先天综合判断是否可能,是否具有客观实在性方面,“经验”被赋予了极为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康德认为,“由于经验,作为经验性的综合,在其可能性中是唯一赋予其他一切综合以实在性的知识类型,所以其他一切综合作为先天知识之所以具有真理性(即与客体相符合),也只是因为它不包含别的东西,而只包含对一般经验的综合统一所必要的东西。”康德在这里所说的并不是任何经验,而是具有可能性的经验,也就是在前引一段中所说的“经验的可能性”。所谓具有可能性的经验,那就是这种经验首先经过了先天感性纯直观形式的时间与空间的综合统一,成为初步具有可能认识的东西,进而又经过第三个环节“想象中的再生综合”、第四个环节“概念中认定的综合。”康德对于与先天范畴结合的“经验”是有多方面规定的。在前引一段康德原话中,明确地指出,“那些在现象的综合中的统一性的普通规则,它们的客观实在性,作为必然的条件,任何时候都可以在经验中、甚至在经验中可能性上指出来。”这即赋予“经验”一个任务,在经验中去指出“在现象的综合中的统一性的普通规则”来,这实际上是说,经过“概念认定的综合”以后,先天知识还需要去与经验事实相对照,看看所提供的先天综合统一性的普通规则能够在经验事实中真正地找得到。如果能够确实地找到,那就证明这种先天综合判断是能够呈现出客观实在性,是具备真理性的判断。正是这种意义上,康德才把“经验”称作真理的“试金石”。
主观性思维形式之转化为具有客观实在性的问题,不仅是哲学家在考量,而且是一切思想家、实际活动家都在追问与沉思的大问题。它实际上是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我们的解决原则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一个高标准、大原则。这条原则经历过无数次历史实践的反复检验,而且经得起现实实践与未来实践的不断检验。它曾经使许多假科学、伪真理原形毕露。而康德提出的把“经验”当作真理的试金石这种原则却过于简单粗率,是一个低标准、低原则、低要求、因为经验不仅包含假象的问题,而且它本身存在个别性、表面性、偶然性等等缺陷,而且还存在主观经验与客观经验、内部经验与外部经验等等的区别,需要进一步分清,但是这些问题康德并没有明确交代。不过在他那个历史时代,把“经验”提升到这样高度来对待,同他略前的莱布尼茨、沃尔夫、略后的黑格尔以及休谟等人比较起来,还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1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19。
2《康德书信百封》,李秋零编译,上海人民出版社版,第35页。
3《康德书信百封》,上海人民出版社版,第51页。
4《康德书信百封》,上海人民出版社版,第55页。
5《康德书信百封》,上海人民出版社版,第77页。
6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出版,第18页。
7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出版,第33页。
8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们出版社出版,B130。
9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103。
10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A10B14。
11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26。
12《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三联书店版,第93页。
13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133。
14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104A79。
15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151-152。
16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A101-102。
17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A125。
18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159-160。
19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165。
20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166。
21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195、197、197。
22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A125。
23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20-21。
24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146。
25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123A94。
26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153。
27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194-195。
28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版,B195-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