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也就是电影诞生的第一百年,美国批评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这可能是她生前最后一篇电影评论。这篇文章后来选入中译本苏珊·桑塔格文集《重点所在》。中文版选编时,文章的题目被译为“百年电影回眸”,实际上,这篇文章的真正题目是“The Decay of Cinema”,意思是“电影的衰退”或“电影的没落”的意思。在这篇文章中,桑塔格写道:
电影百年的历史形同生命的轮回:不由人意地出生,持续获得各种荣誉,在过去十年中开始颜面尽失、出现不可逆转的颓势。这不是说再也不会有令人称赏的新影片出现。但佳片的出现只不过是例外情况……电影曾被誉为是20世纪的艺术,而今天,面临本世纪将尽之际,电影似乎也成为一种没落的艺术[1]。
在电影诞生一百年时,就在人们迫不及待地总结所谓影史佳片和电影大师名录时,苏珊·桑塔格不但没有回忆电影史的传奇和电影大师的辉煌,讴歌伟大的“第七艺术”,反而说出“电影似乎也成为一种没落的艺术”这种悲观论调,“电影衰亡论”居然出自苏珊·桑塔格这位酷爱电影的评论家嘴里,是最让人感觉奇怪的。难道她真的是在为电影写一篇“悼词”吗?难道她真的相信电影已经没落、衰亡而不可挽回吗?当然不是。苏珊·桑塔格想借用电影百年这个历史契机,揭示一个隐藏在电影史背后的精神动力,一种我们很少关注的“动力”(motivation)或“情结”(complexe),一种尽管经常被忽视、却始终发生作用的“精神”。她是这么概括的:“也许没落的不是电影,而只是人们的电影迷恋(cinephilia),这个词特指电影所激发的某种爱。”所以,让桑塔格担忧的不是电影自身的衰落,而是“电影迷恋”的消亡。在她看来,“每一种艺术都会吸引一批迷恋者。电影所激发的爱曾十分博大,因为人们从一开始就确信电影不同于其他任何一门艺术:它具有典型的现代性,为人们喜闻乐见,诗情与神秘感、色情与道德存于一体,电影有门徒追随(如同宗教)。电影是一场圣战。电影是一种世界观。喜爱诗歌、歌剧和舞蹈的人心中不仅有诗歌、歌剧和舞蹈,但影迷会认为电影是他们的唯一,电影包容一切——他们的确做到了这一点,电影既是艺术,也是生活”。她试图从卢米埃尔兄弟1895年在巴黎卡普拉辛大街14号大咖啡馆的第一次收费放映开始,总结“迷影情结”(complexe cinéphilique)在一百年来所起到的巨大作用:“一切都开始于一百年前火车进站的那个瞬间。当人们兴奋地叫喊,甚至火车向他们开来起身躲避时,他们就已接受了电影。在电影院被电视掏空之前,他们是从每周一次的电影中学会了昂首阔步、吸烟、接吻、打架和痛不欲生。电影教你如何增加个人魅力,如:即使不下雨,穿雨衣也会更帅气。但你所学到的,只不过是在模仿他人之中迷失自己——在电影欣赏中体现了你更多样的欲望。最强烈的体验则是完全被银幕征服和感染。你情愿做电影的俘虏。”[2]桑塔格回顾了电影史一些最惊心动魄的迷影传奇。最后,她写下了一个振聋发聩的句子,仿佛一句定谳:“如果电影迷恋死了,那电影也就死了。”(If cinephilia is dead,then movies are dead too...)
苏珊·桑塔格是把“电影迷恋”提到电影史的高度进行弘扬的第一人,她敏锐地发现了隐藏在电影历史内部的一条精神线索,在她看来,生活中最普通的“爱电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决定电影存亡的关键问题。
这篇文章发表十年后,也就是桑塔格逝世五个月后[3],2005年5月11日,法国国家广播电台的著名文化栏目《法兰西文化》(France Culture)主持人基斯兰纳·大卫(Ghislaine David)邀请法国历史学者艾曼纽尔·路瓦耶(Emmanuelle Loyer)和《电影手册》(Les Cahiers du Cinéma)杂志前任主编、影评人安托万·德巴克(Antoine de Baecque)[4]做了一档特别节目,节目的主题就是“迷影与新型迷影”(Cinéphilie et Nouvelles de la Nouvelle Cinéphilie)。这档节目并非是为苏珊·桑塔格而做,但却对苏珊·桑塔格提出的“迷影”进行了积极回应。这期节目内容主要围绕法国的迷影文化,以及DVD时代引发的新型电影迷恋进行了讨论,回答了苏珊·桑塔格在《百年电影回眸》文章结尾时表达的期待:“如果电影能够重生,那只能通过新型的电影之爱的出现来实现。”这档节目介绍的就是一种新型迷影文化。安托万·德巴克主要介绍了法国批评家让·杜谢(Jean Douchet)[5]的新书《让·杜歇的DVD资料馆》(La DVDéothèque de Jean Douchet)。让·杜谢是迷影文化的倡导者之一,他在这本小书里提出了“DVD迷恋”(DVDéphilie),认为人们收藏、传播和评论DVD,以及影迷们建立个人“DVD资料馆”的现象都是“迷影精神”的延续和发展。安托万·德巴克本身也是迷影文化的倡导者和研究者之一,他1991年写作了《电影手册:一本杂志的历史》(Les Cahiers du Cinéma:Histoire d'une Revue),这差不多是第一部从电影杂志和电影批评的角度总结“迷影文化”的研究著作。2003年,他又出版了《迷影:一种目光的诞生,一个文化的历史》[6],系统阐述了1944年到1968年之间的法国迷影文化。
那么,到底什么是“迷影”?我们该如何理解“迷影”?苏珊·桑塔格谈到这个概念时没有用“moviegoer”这个词,也没用“movie fans”,而是用了“cinephilia”。我们要强调的是这个词语背后强大的文化身份,这个词来自1920年代法国导演、影评人路易·德吕克(Louis Delluc)创造的法语词“cinéphilie”,这个词特指人对电影所产生的独特迷恋,这种“迷恋”有别于我们常说的“影迷”、“喜欢看电影”、“爱好者”等词,也与人们对其他艺术的热爱和崇拜有区别。苏珊·桑塔格认为:“这种迷恋不仅仅是喜欢,而是一种电影的审美品位,建立在大量观看和重温电影辉煌历史的基础之上。”[7]
在我看来,“电影迷恋”仿佛一种文化宗教的现代形式,一种世俗化时代的新宗教,或者说,电影迷恋展现了现代人迷恋文化的宗教性质。“迷影”的精神性非常强烈,让“迷影人”(cinéphile)去寻找和召唤着新的世俗的神,依赖虔诚和牺牲,强调电影的纯洁性。“迷影人”对待分解电影纯粹性和唯一性的元素就像十字军对待异教徒,而幻觉和激情则是迷影文化得以传承的腺体,它促进“迷影人”在文化血液中吸收、合成和分泌传统,让电影艺术的生命得以传承和演化。这种“迷恋”在20世纪的“爱好者文化”中显得强大和突出,并带有强烈的仪式感和使命感。我们甚至可以说“电影迷恋”是一种精神,一种“迷影精神”,一种对电影的信仰精神和忠诚精神。这种精神存在于电影史上许多导演、理论家、活动家身上,也体现在无数热爱电影的迷影人的言行中。
“迷影”不是一个简单的文化符号或者标签,也不是供人标榜的虚无缥缈的观念,而是指在“迷影情结”下产生的一系列发现电影、观看电影、放映电影、收藏电影、保护电影、评论电影和捍卫电影的现象,这些现象都不是以利益为主导的行为,而是出于对电影的爱而产生的自发行为,具有忘我和激情的色彩。同时,“迷影”创造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电影话语”,这种电影话语以一种时常被我们忽视的方式深深影响了电影史的发展和变化。“诗意现实主义”大师让·雷诺阿(Jean Renoir),电影批评家路易·德吕克,电影活动家亨利·朗格卢瓦(Henri Langlois),用生命保护“德国表现主义”电影拷贝的洛特·艾斯纳(Lotte Eisner),创建《电影手册》的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电影史家乔治·萨杜尔(Georges Sadoul),新浪潮导演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戈达尔(Jean-Luc Godard),徒步从慕尼黑走到巴黎的维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把经典西部片倒背如流的塞尔吉奥·莱昂内(Sergio Leone),四处推广地下电影的影评人乔纳森·罗森鲍姆(Jonathan Rosenbaum)……哪怕在今天,“迷影人”仍不鲜见,十岁开始拍电影的拉斯·冯·特里尔(Lars von Trier),从录像租售店店员到导演的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都是迷影精神的后裔。
在迷影文化的历史风景中,我们还会看到许多电影史重大问题的深刻答案:世界上最早的电影概念是谁建立的?艺术院线是如何出现的?谁保护了早期电影拷贝没有毁于战争?希区柯克是如何从商业导演变成电影大师的?“摄影机钢笔论”是在什么背景下提出的?“作者电影”的理论缘何而来?1968年的戛纳电影节因何停办?……“迷影话语”构筑的风景在电影史上是独一无二的,不但成为电影观念破旧立新的话语动力,也是我们打破传统电影史观的一条“话语通途”。可以这么说,我们在电影史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找到“电影迷恋”的沉甸甸的果实。
1990年代,VCD、DVD在中国的“普及”打破了传统官营机构和电影专业学校对电影作品资源的垄断,越来越多的人因此可以接触更多、更丰富的世界电影作品,他们渐渐从电影爱好者变为真正的影迷,他们在城市的角落淘碟,在志同道合者之间传播收藏的影片,并彼此介绍电影作品,成为“中国迷影文化”的独特现象。互联网时代到来后,结合DVD时代的到来,他们开始通过网络交流电影、发现电影和评论电影,许多影迷因为热爱电影而在网上创建论坛,撰写评论,翻译文献,推荐他们喜欢的电影,搜集电影大师的资料,自愿组成字幕翻译组。有些人则组成电影俱乐部和沙龙,举行小型放映活动和讨论活动。如果说盗版影碟对文化还有什么正面意义的话,就是培养了一批电影发烧友和影迷,他们如今成了导演、影评人和学者。有些人因热爱电影而创办电影网站,进入电影杂志工作,或者出版个人文集。中国“迷影人”的民间活动和评论如今已摆脱江湖身份,进入了正统电影文化,正用他们的作品和言论影响着电影评论和电影创作。这也是新型迷影文化发展的佐证。
然而,长久以来,尽管许多电影学者和理论家本人就有强烈的“迷影色彩”,但对迷影文化的梳理和研究始终处于电影研究的边缘地带。“迷影情结”所产生的各种美学话语、电影理论和电影史现象,始终没能引起理论家的足够兴趣,这不能不说是电影研究和所谓的“文化研究”的疏漏。我们有过很多种“电影史”,法国乔治·萨杜尔的世界电影史,美国大卫·波德维尔(David Bordwell)[8]的风格史,或者英国巴利·索特(Barry Salt)[9]的技术史,但我们始终没有一部描述人们如何热爱电影、谈论电影、保护电影、捍卫电影和传播电影的历史,而这个历史的话语内核就是cinephilia。在西方的迷影文化研究方面,近十年出版了数部关于迷影文化的专著。但无论苏珊·桑塔格,还是安托万·德巴克,都认为“迷影文化”主要产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直到1980年代电视出现和普及后开始消退,两个人都认为,迷影文化是以欧洲风起云涌的电影俱乐部、电影资料馆、电影杂志为标志,最终引发了以法国“新浪潮运动”(Nouvelle Vague)为代表的整个欧洲现代电影的黄金时代。这段历史对于“迷影人”固然重要,但我认为,事实上,迷影情结从电影诞生那一刻就已诞生了,并在1920年代达到了一个与1950年代同等辉煌的高潮。“迷影情结”随电影生而生,而且不会随桑塔格的“谳语”而消亡,它会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以不同方式不断介入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