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坛变革与王学演化
1. 唐宋派与阳明心学
嘉靖、隆庆是明代学术转变的关键时期,阳明心学的演变乃引起学风转移一大关捩,《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二四《雅述提要》云:“盖弘、正以前之学者,惟以笃实为宗。至正、嘉之间,乃始师心求异。”《明史》卷二八三《儒林传》云:“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
在王学“师心”之论鼓动下,以唐顺之、王慎中、茅坤为代表的唐宋派,在文学领域推毂与七子复古相异的诗歌潮流。唐宋派与阳明心学渊源颇深,黄宗羲称唐顺之学术“得之龙溪(王畿)者为多”[1]。《明书·王慎中传》载唐顺之语:“吾学问得之龙溪,文字得之遵岩。”[2]郎瑛《七修续稿》卷三亦载:“唐荆川顺之尝言:‘予时文得之薛方山,古文得之王遵岩,经义得之季彭山,道义得之罗念庵。’此亦无常师之意欤?”方山,南中王学传人薛应旂;彭山,阳明门人季本;念庵,江右王学传人罗洪先。郎瑛称唐顺之学无常师,实际上唐顺之的表白正说明了师承王门。王慎中、茅坤既受唐顺之影响,又与阳明弟子结下深谊。茅坤主张“因心成文”,《复唐荆川司谏书》提出“得其神理而随吾所之”[3]。唐顺之晚年倡导“本色”说,《又与洪方洲书》:“近来觉得诗文一事,只是直写胸臆,如谚语所谓开口见喉咙者,使后人读之如见真面目,瑕瑜俱不容掩,所谓本色,此为上乘文字。”[4]《答皇甫百泉郎中》:“其为诗也,率意信口,不调不格,大率以寒山、击壤为宗而摹效之,而又不能摹效之然者。”[5]“师心”和“本色”之论体现了唐宋派的文学观,及其与王学的密切联系[6]。
2. 徐渭、汤显祖、李贽与王学分化
阳明门人继承师说,悟见不同,各立宗旨。阳明学传承具有明显的区域性,分化出越中、江右、闽粤等学脉,其中江右、越中、泰州王学为三大支流,德清许孚远说:“姚江之派复分为三,吉州(邹守益一派)仅守其传;淮南(王艮一派)亢而高之;山阴(王畿、钱德洪一派)圆而通之。”[7]黄宗羲更详而论之:“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于龙溪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8]王学演化对明中、后叶之交的文学和学术运动产生深远的影响,徐渭、汤显祖、李贽的文学与思想就体现了这一学术分化的历史作用。
徐渭和汤显祖向来被称作诗坛上踔厉而立、不为复古牢笼的作者,二人之间文学兴趣亦略呈差异,这与其置身的区域学术、文学环境存在某种对应关系。
(一)徐渭与越中王学。季本“所为诗文至多,期于适意明道”[9],王畿宗法自然,倡“天然节奏”,“不落些子格数”[10]。徐渭为季本、王畿高弟子,得其论学和赋诗作文之旨。经二人介绍,徐渭结识唐顺之,后在自撰《畸谱》中也把唐顺之列入师类交友。徐渭之诗师心自尚,崇“本色”、“天成”,可以说承续并发展了季本、王畿及唐顺之的文学思想。
(二)汤显祖与江右王学。宋、元以来,江西号称理窟,文学与理学结合日益密切。汤显祖说江西有诗,吴人厌其“理致”,吴中有诗,江西厌其“风流”。黄宗羲认为,吴与弼倡道江西,孕育了后来大盛的阳明学。明中叶以后,江西士子祈慕阳明学,永丰聂豹为阳明亲炙弟子,吉水罗洪先虽未及阳明之门,但服膺王学,结交王门高足钱德洪、王畿、邹守益,就学术宗旨言,他和聂豹被称作“归寂”派。继之而起的南城罗汝芳俨然江右王学一代宗师,与王畿并称“二溪”。汤显祖从学罗汝芳,认为江西士子不惟崇尚理学,而且不囿师说,善于变化,故能成其大,成其独致,于阳明学多有发明,《揽秀楼文选序》中说:“况吾江以西,固名理地也。故真有才者,原理以定常,适法以尽变。常不定不可以定品,变不尽不可以尽才。才不可强而致也,品不可功力而求。子言之,吾思中行而不可得,则必狂狷者矣。语之于文,狷者精约俨厉,好正务洁”,“然予所喜,乃多进取者,其为文类高广而明秀,疏夷而苍渊。”[11]显祖接受罗汝芳“赤子之心”的学说,认为性、理之分合在情,性无善恶,至情能合性、理为一,此情可求于“率性”,如不可得,求之狂狷。他论诗提出“情生诗歌”,《耳伯麻姑游诗序》:“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因以憺荡人意,欢乐舞蹈,悲壮哀感鬼神风雨鸟兽,摇动草木,洞裂金石。其诗之传者,神情合至,或一至焉。一无所至,而必曰传者,亦世所不许也。”[12]论文强调“自然之文”,《合奇序》:“世间惟拘儒老生不可与言文。耳多未闻,目多未见,而出其鄙委牵拘之识,相天下文章,宁复有文章乎?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尽管汤显祖一生诗文观存在不同时期的变化,但他的“有情”说是以“情生诗歌”和“自然之文”为其核心内容的。
(三)李贽与泰州王学。王艮倡学泰州,以“百姓日用即道”、“淮南格物”之论逾越阳明师门。泰州学人反复印证良知之学,根据自我身心实践,鼓扬“率性”,学说带上鲜明的自然人性论色彩。明末清初的士子对此不仅看得真切,而且驳诘甚厉,黄宗羲说:“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顾端文曰:‘心隐辈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只缘他一种聪明,亦自有不可到处。’羲以为非其聪明,正其学术之所谓祖师禅者,以作用见性。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释氏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故其害如是。”[13]黄宗羲特别指出心隐辈叛离“名教”,为士林大害。然而,不拘名教理法,到底有多大危害?显然,他的评判准绳不尽值得赞同。何心隐并非如所诃责,他和大多数泰州学人一样严于修己,正如李贽《何心隐论》所说:“凡世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独不肯治生。公家世饶财者也,公独弃置不事,而直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是公之所以厚其生者与世异也。”[14]
从王心斋到颜山农、何心隐,再到李贽,泰州王学演化至“即佛即圣,非儒非禅”(袁宏道语)的“异学”阶段,嵇文甫称之狂禅派:“当万历以后,有一种似儒非儒似禅非禅的‘狂禅’运动风靡一时。这个运动以李卓吾为中心,上溯至泰州派下的颜何一系,而其流波及于明末的一班文人。”[15]李贽标举“绝假纯真”的“童心”[16],论诗宣导合于自然的性情,如“盖声色之来,发于性情,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惟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之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复有所谓自然而然也。故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性情自然之谓也。”[17]
3. 阳明学人诗由“击壤”体到“性灵”诗的转变
宋代理学家探求“穷理尽性至命”之学,周敦颐、程颐、程颢、邵雍、朱熹、张载多有诗作,宋末金履祥编《濂洛风雅》,收理学家诗四十八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指出:“自履祥是编出,而道学之诗与诗人之诗千秋楚越矣。”邵雍、朱熹集学人诗大成(邵诗被称作“击壤”体,或邵康节体),将理视作“本源”,如邵雍称“情之溺人也甚于水”[18],朱熹谓“志者诗之本,而乐者其末也。末虽亡,不害本之存”[19],其诗多阐发道学观念和人生哲理,体写悟道的快感与超越。
宋元而后,擅长诗文的文人愈来愈多地参与学术运动,而学者多好诗文。黄百家曾指出:“金华之学自白云(理学家许谦,号白云山人)一辈而下,多流而为文人。夫文与道不相离,文显而道薄耳。虽然,道之不亡也,犹幸有斯。”[20]阳明心学创立,学术“多流而为文人”的现象亦为突出。
王阳明喜爱声诗,今人编《王阳明全集》,录诗五百七十六首[21],所遗甚多。江盈科指出阳明诗颇具“理学”气息:“王阳明先生诗,已入理学派头,不在诗人之列。曾记其《咏傀儡》一诗云:‘到处逢人是戏场,何须傀儡夜登堂?浮华过眼三更促,名利牵人一线长。稚子自应相诧说,矮人亦复浪悲伤。本来面目还谁识?且向灯前学楚狂。’如此咏物,不着色相,非高手不能。”[22]王学传人王畿、罗汝芳、孙应鳌、胡直、王襞、焦竑、周汝登、陶望龄,诗歌俱不同程度地染指“击壤”风气。
值得注意的是,阳明之学与程朱理学差异明显,并且王畿、王艮等人时时“不满师说”,沿着“顿悟直截”和“率性而行”之路,论学赋诗自具品格。他们不同意宋儒拒绝情事和“作文害道”说法,寻求“自然之文”,宣导合于自然性情的“性灵”。简而言之,王学演化引起了明代学人诗由“击壤”体向“性灵”诗的变革。
万历中叶,陶望龄序罗汝芳诗集,论析阳明学人诗旨,其说颇具认识意义,《明德先生诗集序》云:“泰州王先生(艮)尝言学乐之旨,学者多诵之。然此非泰州之言也。孔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所称诗与乐者,奚物哉?夫其油油焉,融融焉,天地与舒,日月与明,百物与昌,若衅浴囚系而游之庄馗,抉重翳而昭白昼者,此之谓不韵之真诗,无声之大乐乎!真乐难名,而寄名于诗乐,诗即乐也,乐即诗也。趣有深浅,机有生熟,始终条贯。一言而蔽之,学乐而已。白沙子曰:‘子美诗之圣,尧夫更别传。’予谓子美诗即圣矣,譬之犹以甜说蜜者也,尧夫蜜说甜者也。梧桐月照,杨柳风吹,人耶?诗耶?此难以景物会而言语解也。旴江明德罗先生闻道于泰州之徒,尽超物伪,独游乎天与人偕,顾盼呿欠,微谭剧论,所触若春行雷动,因而兴起者甚众。……或谓伊川击壤率取足胸次,不拘于法,而先生律调兼具,直类诗人之诗,若异乎所谓别传者。予曰:……尧夫之趣于诗,诗之外也,其意远,其诗传;先生之趣于诗,诗之内也,诗不必尽传而意为尤远。若其以诗为人,以人为诗,以己为天地万物,以天地万物为己,好而乐之,安而成之,则二先生所同也。诗之工拙,传勿传,置不论已。”[23]
上序表述的观点主要有四:一是王艮说的“乐”,语出孔子,“乐”是诗的本旨。王艮作《学乐歌》,意在阐明“良知自觉”。“乐”确实不易用确切的语言描述,望龄称大道其融、生机律动即“不韵之诗”,诗即乐,乐即诗,学诗不过是“学乐”而已。二是邵雍、杜甫诗路各异,但在根本上都追求“真乐”,诗不必只有杜诗一家言,学人诗天与人偕、春行雷动,为文坛不可缺少。三是罗汝芳诗歌率取胸次,抒性体道,不废律调和艺术才情,盖诗不必尽归理途,也不必不言理。四是工拙并非诗之旨归,望龄拈出“平实”二字揭示学人诗心,批评文人玩弄辞藻、空疏语言的披风抹月习气。序文总结阳明学人的诗歌经验,从中不难看出公安派“性灵”说的一些要素业已包括在内。
从唐宋派“师心”说、徐渭“本色”说、汤显祖“有情”说、李贽“童心”说及阳明学人诗的变革,可清晰看到在王学演变过程中,一种文学新思潮正逐步形成,其演至万历中叶,遂引发出一场声势浩大的诗文革新运动。公安派即是取法徐渭,师承李贽,结盟汤显祖,密切交往周汝登、管志道、焦竑,倡立“性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