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畸于人而侔于天——徐渭诗歌艺术精神
1. 徐渭的疯狂与理性
徐渭(1521—1593),字文清,改字文长,山阴诸生。高才不第,靠游幕、卖字画为活。这位和梵高一样富于传奇色彩的才子,一度陷入疯狂,自残自虐,杀妻入狱,撰《畸谱》,自称“畸人”,取《庄子·大宗师》“畸于人而侔于天”之意。
嘉靖四十四年,徐渭在狂病大作中以三寸长的铁钉贯耳。又自椎肾囊,以斧破头骨,血流如注,自虐的手段使人怵目惊心,《海上生华氏序》自纪:“走拔壁柱钉可三寸许,贯左耳窍中,颠于地,撞钉没耳窍,而不知痛。逾数旬,疮血迸射,日数合,无三日不至者。越再月,以斗计。人作虮虱形,气断不属。”[24]陶望龄《徐文长传》记载:“及(胡)宗宪被逮,渭虑祸及,遂发狂,引巨锥剚耳,刺深数寸,流血几殆。又以椎击肾囊,碎之,不死。”第二年,徐渭狂病发作,杀妻入狱,囹圄中又多次企图自杀。陶望龄《徐文长三集序》载曰:“渭为人猜而妒,妻死后有所娶,辄以嫌弃。至是又击杀其后妇,遂坐法系狱中。愤懑欲自决,为文自铭其墓。”[25]
据陶望龄所记,徐渭第一次疯狂是由于曾入胡宗宪幕府,胡氏下狱,自惧而发狂,杀妻则出于“为人猜而妒”。然而,徐渭杀妻终是一个谜团,后人敷衍其事编出不少异闻。徐渭不承认时人传言所说他的“残忍”、“多疑”、“妄动”,狱中《上郁心斋》辩驳道:“顷罹内变,纷受浮言,出于忍则入于狂,出于疑则入于矫。但如以为狂,何不概施于行道之人?如以为忍,何不漫加于先弃之妇?如以为多疑而妄动,则杀人伏法岂是轻犯之科?如以为过矫而好奇,则喋血同衾又岂流芳之事?”[26]《抄小集自序》又说:“余夙学为古文辞,晚被少保胡公檄作鹿表,已乃百辞而百縻,往来幕中者五年。卒以此无聊,变起闺阁,遂下狱。”[27]他把杀妻追因至笔祸,而笔祸系指充任胡宗宪记室和李春芳要胁入幕之事。
徐渭青年时期就以才华受到王畿、季本、唐顺之的器重。嘉靖三十三年,倭寇侵犯浙东一带,徐渭“知兵,好奇计”[28],热情参加抗倭斗争。胡宗宪督兵抗倭,欣赏徐渭的文学、军事才能,招为记室。胡氏好名喜功,结依严嵩。徐渭在幕府间撰写大量的贺表、青词,内心深感不安,托病辞归,胡氏遣人频繁催返,使他不得安宁。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失势,胡氏被逮(削籍释还,事稍平,三年后再入狱,瘐毙)。明年,礼部尚书李春芳闻徐渭文名,邀入幕。迫于生计,徐渭来到京城,当了解到李氏目的与胡氏无异时,即辞去,这令李氏大为不满,《畸谱》简略述云:“四十四岁,仲春,辞李氏归。秋,李声怖我复入,尽归其聘,不内以苦之。”超过正常心理负荷的震栗、愤怒、压抑导致他发狂。《抄小集自序》挑明不愿违心作“无聊”的捉刀,胡氏的纠缠是“百辞而百縻”,从“无聊”到“变起闺阁”仍有一段空白,如果补白这段文字,即可加上他与胡宗宪的冲突及李春芳的恫吓。
众多史料说明,“笔祸”是致使徐渭疯狂的一个主要原因。另外,徐渭幼年失父,又是庶出,入赘潘氏,琴瑟虽笃,但妻子早逝,尔后婚姻多不幸,接连科场失利,生计困苦,这些都是导致他心理变异的因素[29]。
徐渭的疯狂不难理解,但要作出评价却非易事。一般说来,疯狂是精神病学方面的疾症。不过,如果把它从精神病学领域梳理出来,还可看到另一种意义的疯癫。现代法国学者米歇尔·福柯主张把疯癫与文明放在一起研究,追溯它的发展始点:“我们有必要试着追溯历史上疯癫发展历程的起点。在这一起点上,疯癫尚属一种未分化的体验,是一种尚未分裂的对区分自身的体验。我们必须从运动轨迹的起点来描述这‘另一种形式的疯癫’。这种形式把理性与疯癫断然分开,从此二者毫不相关,毫无交流,似乎对方已经死亡。”[30]福柯试图描述“另一种形式”的疯癫。“理性”规约将疯癫拒斥于文明之外,然而某一特定时代,“理性”并不绝然代表文明,对抗理性的癫狂,往往以其非理性在某种意义上体现文明的意味。徐渭的疯狂不应全归于精神病学上的疾病,其中一部分似乎属于“另一种形式”。
徐渭自纪狂病大作的文字带有神秘色彩,如“予有激于时事,病瘛甚,若有鬼神凭之者”,长钉贯耳,血流如注,久不愈,“每至耳中划划若惊雷”[31]。这描述的大概是幻觉。从医学心理方面来说,徐渭的表现属躁狂症:一种突然发作的神经紧张状态,“就像一件乐器,琴弦紧绷,受到很远很弱的刺激便开始振动。躁狂谵妄就是情感的不停振动造成的”[32]。躁狂症患者多靠直觉感知,易兴奋、激怒,内部记忆活跃,联想急促。那么,时人称徐渭躁狂、疑虑,不无根据。而躁狂症的发生多为心理受到强烈压抑的结果,徐渭的精神压抑主要不是生理方面造成的,更多的原因来自社会环境。徐渭杀妻理所应当受到严厉谴责,但他的疯狂不无特殊的意味。
我们更关注徐渭的“理性”世界。王畿论学主顿悟直截、三教合一,认为良知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范围三教之枢”[33]。徐渭接受此说,也就难怪其论惊世骇俗了,如《园居五记序》:“庄周虽放,亦老子流也。老子非异端,其所陈悉上古之道,与衰周甚殊异。后世学士,不深究其旨,罔为异端耳。”[34]《论中七》:“聃也,御寇也,周也,中国之释也。其于昙也,犹契也,印也,不约而同也。与吾儒并立为二,止此矣,他无可谓道也。”[35]有人怕为禅所缚,徐渭调侃地批评说:“不患落禅,惟患不能禅耳。”[36]
这里反复强调禅宗、老庄的意义,是因为它和儒家相异的思想和思维给士人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坛经》云:“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于自性中,万法皆现。”老庄哲学同样以解构理教的方式,为士人标示出任自然的人生取向。徐渭借助心学、禅宗、老庄的视窗看到个体存在和自然人性,从而更新“理欲”观、“情理”观、“义利”观、“群己”观,如《论中二》:“因其人而人之也,不可以天之也。……二圣人不能强人以纯天也,以其人人也,是二圣人之不得已也。至语其得一也,则人也,犹之天也。”《论中三》:“自上古以至今,圣人者不少矣,必多矣,自君自海,主亿兆,琐至治一曲之艺,凡利人者,皆圣人也。周所谓道在瓦砾,在屎溺,意岂引且触于斯耶?故马医、酱师、治尺箠、洒寸铁而初之者,皆圣人也。”
2. 求真的文论与“颓且放”的创作
徐渭论文学重“本色”,意在求真。关于本色,《文心雕龙·通变》曰:“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茜,虽逾本色,不能复化。”认为物非“本色”,不能“复化”,“练青濯绛,必归蓝茜”。《后山诗话》云:“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沧浪诗话》云:“须是本色,须是当行。”其中本色一词,均含本有、本应之意。唐顺之论本色,立论有变,称诗文直据胸臆,如见真面目,即“本色”的“上层”文字。徐渭看法相近,以流自肺腑、率据胸臆为真文字本色,强调“本色”为贵,“相色”为贱[37],保持了唐顺之“本色”说真实独特的内涵,所不同的是,“减少了道学的色彩与成贤成圣的意识,而以自我表现与自我宣泄为核心”[38]。
徐渭论“本色”着力辨识“真不真”,认为情由天生,真情文字方可传世弥远:“人生堕地,便是情使,聚沙作戏,拈叶止啼,情昉此矣。迨终身涉境触事,夷拂悲愉,发为诗文骚赋,璀璨伟丽。令人读之喜而颐解,愤而眦裂,哀而鼻酸,恍若与其人即席挥麈,嬉笑悼唁于数千百载之上者,无他,摹情弥真,则动人弥易,传世亦弥远。”[39]诗人宣导“真我”,必不“设情”为之,“设情”者剿华词、袭格调,不过是干诗之名,他说:“古人之诗本乎情,非设以为之者也,是以有诗而无诗人。迨于后世,则有诗人矣,乞诗之目多至不可胜应,而诗之格亦多至不可胜品,然其于诗,类皆本无是情,而设情以为之。夫设情以为之者,其趋在于干诗之名,干诗之名,其势必至于袭诗之格而剿其华词。审如是,则诗之实亡矣,是之谓有诗人而无诗。”[40]徐渭斥责干诗之名,针对数十年诗坛流弊进行诊断,痛下疗剂:“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曰某篇是某体,某篇则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则否。此虽极工逼肖,而已不免于鸟之为人言矣。”[41]
“画成雪竹太萧骚,掩节埋清折好梢。独有一般差似我,积高千丈恨难消。”[42]这是徐渭《雪竹》诗第三首。他擅长绘雪竹,郑燮《题画》称文长画雪竹“纯以瘦笔、破笔、燥笔、断笔为之,绝不类竹,然后以淡墨水勾染而出,枝间叶上,罔非雪积,竹之全体,在隐跃间矣”[43]。徐渭《雪竹图》今传世有北京博物馆藏图一轴,纸本墨笔,布局萧疏,浓墨涂抹竹叶,淡墨烘写灰调背景,枝叶上留下大段刺人眼目的空白,象征残雪。冰雪沉埋下的残竹凋摧不堪,寒意油然而生。图中的萧杀寒意和不堪再读的凋残之象与《雪竹》诗境相通。观其画,味其诗,可以感到一股强大张力,产生躁动不安的感觉。雪竹景状,凄冷促魄,展示了徐渭内心的压抑,诗人从中渴望获得宣泄与解脱。
徐渭入狱七年,始回到他一度痛恨、抗争、逃避的世界。重获自由,诗人渐从悲凉的阴影中走出,苦痛当然不易抹去,不过愤世也好,傲世也好,他心境还相当达观。《墨葡萄》图(纸本墨笔),笔墨浓淡相宜,果实饱满,透出自然情韵,题诗云:“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明珠闲掷野藤中,似乎向世人表明他已经寻到自我人生定位。
万历而后,徐渭诗歌内容、风格、情趣发生显著变化,晚年回顾一生文学道路,作了一个生动形象的比喻:“始女子之来嫁于婿家也,朱之粉之,倩之颦之,步不敢越裾,语不敢见齿,不如是,则以为非女子之态也。迨数十年,长子孙而近妪姥,于是黜朱粉,罢倩颦,横步之所加,莫非问耕织于奴婢,横口之所语,莫非呼鸡豕于圈槽,甚至龋齿而笑,蓬首而搔,盖回视向之所谓态者,真赧然以为妆缀取怜,矫真饰伪之物,而娣姒者犹望其宛宛婴婴也,不亦可叹也哉?渭之学为诗也,矜于昔而颓且放于今也,颇有类于是,其为娣姒哂也多矣。”[44]自述一生诗歌探索心得,可惜清代诗论家尚谈雅正,少有人留意。
徐渭胸中勃然之气不可磨灭,诗不掩性情,哀怨毕呈。如《驴客》:“畜驴无贵贱,驴多不值钱。江南坐诗客,北地背薪还。”《读某愍妇吊集》:“尔辈借将扶世教,妾心元不愿忠臣。”《拟吊苏小墓》:“恨不颠狂如大阮,欠将一哭恸兵闺。”《九流》:“九流渭也落何流,戴发星星一比丘。”侘傺穷愁,走笔如风雨之集,不复讲求法度,袁宏道论其诗具“王者”气象,“如嗔如笑,如水鸣峡”。王思任说他意空一世,诗如“百琲之珠,连贯沓来,无畏之石,针坚立破”,“宁使作我,莫可人知”[45]。
历代诗人吟咏昭君出塞,内容或艳或悲,大抵嘲弄汉帝无能,笑骂毛延寿,感写昭君不幸,抒发愤懑。徐渭《王右参取今日汉宫人二句为韵,作昭君怨十首,次之》十首,自出机杼,其三:“或授别传留公案,嫱自请行或为汉。总归坏秤无准程,须马急时将妾换。”一个“或”字抹去了正史传载人伦懿德的脂粉气,和亲等同“以妾换马”。政治总归是一竿无准程的坏秤,诗人不忍看昭君成为政治牺牲,于是赋予她一个新的自由生命——获得爱情幸福,其四:“已分无缘记守宫,宁期有诏赴和戎。单嬴夜夜无关锁,相伴单于猎火东。”为昭君翻定“公案”,内心压抑稍解。第五首又发出警人一问:“嫁尔呼韩汉天子,赎归蔡琰汉何人?”第九首则嘲骂道:“博得明妃一笑来,家家白粉搽高鼻。”所谓君臣之懿、文物之盛都被这些诗句扯碎了。
明代文学史上,徐渭是为数不多的善骂善谑的作家之一,他的杂剧《狂鼓史渔阳三弄》取材《世说新语》祢衡裸衣击鼓骂曹的故事,其中唱道:“(俺这骂)一句句锋芒飞剑戟,(俺这鼓)一声声霹雳卷风沙。”他的诗亦善于借鼓声浇写块垒,如《哀四子诗》之《沈参军》咏被严嵩迫害致死的沈炼:“伏阙两上书,裸裳三弄鼓。”《少年》咏落拓江湖的郑老塾师:“少年定是风流辈,龙泉山下鞲鹰睡。今来老矣恋胡狲,五金一岁无人理。无人理,向予道,今夜逢君好欢笑。为君一鼓姚江调,鼓声忽作霹雳叫。掷槌不肯让渔阳,猛气犹能骂曹操。”诗人“且颓且放”,尤喜以“不经”之言入诗,《咏降龙画》嘲谑世情“自古浑亦假”:“首下尻高来自东,不偕箕帚独飞雄。物情自古浑宜假,莫向人间恼叶公。”万历二十年,即徐渭下世前一年,人们忙着新岁祝福,偃蹇穷困的诗人在《新岁壬辰,连雨雪,十八日老晴,袒而摸虱》中写道:“贺年辞雨雪,向日捉琵琶。”晚境凄凉,数千卷藏书斥卖殆尽,帱莞破旧,不能更换,藉稿而寝,犹然赋诗调侃,《卖书》云:“贝叶千粟一提,持经换饱笑僧尼”,“聊堆剩本充高枕,一字不看眠日低。”笑中含泪,蕴含无限的人生凄凉。清代四库馆臣称徐渭诗急管繁弦,“流为魔趣”,但徐渭认为诗宜如“冷水浇背”,使人“陡然一惊”。这一认识差异代表了“雅正”和“别调”的不同追求。无疑,没有“冷水浇背”的文学精神,便没有徐渭“王者气”的诗歌艺术。
潦倒民间的天池山人,与村翁老妪作伍,“问耕织”,“呼鸡豕”,诗写人情习见,自然情真。万历四年和万历八年,他破帽毡衣两游京师,足迹曾至宣府,江南清宛和塞北粗犷的民情引起他浓厚兴趣,传于声诗。《边词》二十六首其三:“墙头赤枣杵儿斑,打枣竿长二十拳。塞北红裙争打枣,江南白苎怯穿莲。”其十三:“汉军争看绣裆,十万弯弧一女郎。唤起木兰亲与较,看他用箭是谁长。”其十七:“汗血生驹撒手驰,况能妆态学南闺。帓将皂帕穿风去,爱缀银花绰雪飞。”《镜湖竹枝词》三首其二:“越女红裙娇石榴,双双荡桨在中流。憨妆又怕傍人笑,一柄荷花遮满头。”北方女子的泼辣、飒爽,南方女子的秀静、绰约,应声而出,富于生活情态,语言清新质朴,各极其趣。
万历二十五年,袁宏道在绍兴发现徐渭残稿断编,奉为蓍蔡。陶望龄、钱谦益认为中郎有功于徐渭,望龄《徐文长传》:“文长没数载,有楚人袁宏道中郎来会稽,于望龄斋中见所刻初集,称为奇绝,谓有明一人,闻者骇之。若中郎者,其亦渭之桓谭乎!”《列朝诗集小传》:“微中郎,世岂复知有文长?”但黄宗羲《青藤歌》则云:“岂知文章有定价,未及百年见真伪。光芒夜半惊鬼神,即无中郎岂肯坠!”[46]客观上讲,没有宏道,徐渭诗文很可能要长期埋没民间。
徐渭人格存在缺陷,但他踔厉的艺术精神值得赞颂,三袁、陶望龄、王思任、倪元璐、张岱,及清人郑燮、现代的齐白石,或取法其诗文,或习其书画,继承其艺术精神。郑燮刻有“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之私章,童钰题青藤小像诗云:“抵死目中无七子,岂知身后得中郎”,“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