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6年那个清冷的早晨来到江东中学,布莱克已经在这里呆了十年整。
2016年九月刚开学,他就要迎接一群特殊客人---全县农村各校校长来江东参观。
参观宗旨是向他取经。
他三年内如约实现了还清上届留下的二十多万债务;
几年后,让江东中学实现“小康”。
当初他许诺:还完债给大家搞福利。
大家以为的福利是分大米分豆油。
其实不是!
是调动积极性,奖励积极性。
班主任是学校的中流砥柱,调动班主任积极性,是学校振兴的根本。
上级给的班主任费依然是12块,男老师都不够一盒烟钱。
班主任是最辛苦的,这12块钱能支使动谁啊?
他记得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翻译成白话文就是:那些希望别人无私奉献的人,那些认为别人谈钱就是卑鄙的人,说钱不重要时,先按按他的肠胃,里面鸡鸭鱼肉可否消化完?
饿他三天看他怎么说?
他把班主任费做了如下调整。
按班级人数,补助班主任每天每人一元。
不要小看这一元。
如果这个班有四十人,那么一周就是:1×40×5=200元。
一个月就是:200×4=800元。
而且,那一元钱会定期往上涨。
班主任的积极性立竿见影高涨。
这几年,各乡镇学校生源锐减,学生流失惨重,但一隅之地江东学生数保持全县农村校第一。
除了提高班主任的积极性,面向全体也有福利。
那就是采暖费。
他刚参加工作时,上级给采暖费38块钱。
现在啥年月了?采暖费依然是38块钱。
采暖费城乡是有区别的。
市里采暖费涨到一千多了。
农村不涨,那38块钱买不来两车苞米杆。
干嘛?
让农村老师都出门拾柴?
这38太搞笑。
江东出手霸气,每人采暖费一千元。
学校出这笔钱。
凡是上级不给,各人多到手的钱,都是学校出。
江东学校怎么就有钱?
所以局里率众来取经参观。
九点钟开始,校门外轿车云集,排到大街上。
各校一把手下车“参观”来了。
这里就有沙塘子大校长,沙塘子学生越来越少,他只要看不见招生是零就行,因为他要退了。
局长主持的参观,出了这个标兵,他脸上也有光,是他用人有方嘛。
参观的人谁不门清?
还参观什么?取什么经?
把学校当自己家过,都能过好。
自己家咋啥都有?---有楼有车有存款?
奇怪的是,有的学校越穷,那里的领导家越富,他们的孩子在BJ上海工作的,都给准备了房子。
你说奇怪不奇怪?
布莱克别说BJ上海没房,在江东依然没房,还住宿舍。
这更奇怪!
一上午闹哄哄终于结束。
参观者钻进车里绝尘而去,他坐在办公室,依然不得肃静。
贴着办公室这排房的后边,正在建教学楼。
教学楼旁边成直角建座二层宿舍兼食堂。
这是局里批复的,专门改善农村教学环境。
每年都有名额,江东成绩突出,先给了江东。
教学楼不大,三层高,建成后,现有平房推倒,拓宽操场。
学生们在有暖气的教学楼里上课,不必烟熏火燎守铁皮炉子了。
这是师生们的共同福利。
杂七杂八的事太多,他这几天在打点滴挺着。
从来不生病的他熬不住,毕竟快五十了,不服老不行啦!
这几天给她打针的是镇卫生院王护士,她快来了。
他刚出办公室,门洞里进来一人,一个中年女人。
她白皙丰润,中年妇女款短发,大眼睛自带笑盈盈,很有亲和力。
女人脆脆地打招呼:“林校长,今天好些吗”?
他也笑了,“好多了,嗓子不疼了”。
来人正是王护士,他们一同进了他的宿舍。
像每天那样,他把腿放在床上,肩背倚靠在床头,王护士麻利地给他配药。
她抓过他的手,俯身给他手背消毒,一圈圈仔细地擦拭着。
突然那阵刺痛竟然不觉得怎样,她站直了,调节点滴速度。
他也盯着药液一点点不慌不忙滴下来。
打第一针时在校长室,他躺在沙发上。
后来王护士说:“反正打针时你也不能动,回宿舍躺着呗,正好休息一下”。
他觉得大张旗鼓在办公室打针,像招摇似的。
尤其有一次小旗拍照说:我发朋友圈,让大家看看我们校长带病工作。
他赶紧制止。
于是,他就回宿舍打针。
王护士打完针,他说:“我自己没事,谢谢你”。
他说完谢谢,每次王护士就走了,他躺在枕上。
但这次王护士执意没走,而是在他脚边的床沿坐下来。
大方地说:“我给你看着吧,你还像昨天睡过去的话,可就惨了,打针怎么能不留人”?
王护士很健谈,他第一次见她时就有好感,觉得她像老邻居佟姐。
他和佟姐像亲姐弟那样,在他乡遇到长得像的人,他的好感没有过渡。
王护士笑着说:“林校长你是哪年出生的”?
他笑着答:“1968年,属猴”。
“哎呀,咱俩同年,你几月生日”?
交流下来,他大她几个月,是林大哥。
“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我属于工人编,五十退休”,她打开话匣子,“退休一个人在家不知道干点啥好,女儿在外地读大学,以后肯定不回来了,想想这生活怪没意思的”。
“你还年轻,找点别的事做”,他诚恳地说。
王护士莞尔一笑,被夸年轻是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最爱听的。
“你也不老,比同龄人看着健康年轻”,她把夸赞及时送了回去。
“还健康?都病了”!他笑了。
“谁还不生点小毛病?”
她们对视一下,“你在江东是名人,学生家长都是活广告,整个江东谁不知道林校长”?
一遇到这种表扬,他就没话。
王护士看着点滴管说:“江东地方小,我刚参加工作那时,找对象可费劲了,镇上有工作的就那么几个人,我就选了个银行的,没想到,结婚后日子就鸡飞狗跳。
那个人耍钱,工资全耍钱不说,还偷我的钱,我挣几个钱不敢放家里,他四处翻钱,见到就拿出去赌。
我等于一个人养孩子,就那样我也没想到离婚,怕丢脸,怕孩子没爸,就那么将就着过了13年。
现在想想多傻?”
说到这里,她看了他一眼,他正认真倾听,她受到了鼓舞,继续说:“有一年快过年时,他坐车出去耍,半夜三更的,出车祸了,当时人就没了。
我给他体面地送走了,毕竟夫妻一场,是闺女爸爸。
然后这么多年就自己养闺女,没觉得难,一直我自己养嘛!
我闺女争气,从江东中学毕业到县里读的实验高中,考上了重点大学,在BJ读书呢。
我闺女说了,她还要考研究生,自己挣钱买房子,接我去养老。
哈哈哈,我哪里也不去,就在江东,有山有水习惯了”。
这也是个不容易的女人,为什么不容易的都是女人?
“哎呀,快打完了”!
她走过来,麻利地拔下针头,揭去他手背上的胶布,他刚要按压,她按下去了。
他缩回了手,刚才两手一碰时,都觉得不自然。
她就那样按着。
“没事了”,他提醒一句,她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