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桥见证
关尚录
侯桥,是修架在古老的汉渠上的一座古桥,是汉渠由西向东的十三座桥梁中的第五座木制桥梁。当时,贯通侯桥的路,朝北通往金积、银川、包头;向南通往滚泉、中宁白马、同心、盐池、拐到陕西定边、再进入甘肃平凉等地,是纵贯宁夏,连接内蒙古、陕西、甘肃的唯一交通要道,也是南北通达的重要商道。后来修建的109国道,也从侯桥通过。
当时,距离侯桥五百米有一个村庄,居住着人口较多的侯、胡、张、刘四姓家族,共计三百人左右。在清光绪年间,侯姓家族出了一个贡生,名叫侯卢,朝廷送了一个牌匾,上书“大义参天”。据老一辈人说,这个村庄因此得名“侯家湾子”,侯桥也由此得名。
现在,每当我走到这座桥上,或走过这座桥转身看到它的背影时,总有一股亲近之感。不由得想到了以往,想到了我的童年,想到我的家乡,记忆起家乡中的父老乡亲,记忆起这座桥的过去。看着今天的美景,心情总是难以平静,想起那些往事,最有力的见证就是侯桥。
自我记事时,就开始和侯桥一起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目睹了经过侯桥来往各地的人们,他们中有生活苦难的百姓,有达官富贵、土豪劣绅、蛮匪恶棍。不管是好人恶人,轻装重载,都从这座桥上通过。
早些时候,主要是各地商贾和富人,都经过这里异地交换货物。这条路从我家门前通过,白天黑夜人货不断,晚上赶马车的人吆五喝六,马蹄声和铃声直到东方欲晓之时才能安息下来。不知道车上拉的什么东西,只有住在我外公的车马店里的驮夫,才知道物品大都是干鲜果品、粮油、肉一类的东西。他们大都是天一亮,离店起程,经过侯桥,往南或往北送货。偶见骑马挂枪的人,三五成群的过往匆匆。还有民国政府的公差、税务警察、巡警,一帮人戴着大檐帽,叼着香烟,隔三差五,摇摇摆摆的来往于金积与牛首山、孙家滩、滚泉、下马关一带执行公务。这些人偶尔也住在我外公的店里,吃一碗面片,睡一会儿觉就走了。
逢年过节时,金积有两家势力大的人家带上一帮人,乘马挂枪的过侯桥,到孙家滩、罗山一带巡视他们的牧场、羊群和领地。吴忠堡的大字号谦益店、万字会等经商老板们,为举行迎接客商铺路接风的仪式,都神气十足的过往侯桥。当他们走后,老乡们就会唾沫三口,说他们如何缺德,如何剥削百姓钱财,坑人无德。侯桥也默默地看着这帮人,过往不停,忍受着车压、马踏、人踩的岁月。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47年8月的一天下午,我在民国小学——侯家庙小学上一年级时,大概是放学回家时,刚到桥头,突然从金积方面开来一辆大汽车,开到北边桥头时,开车的司机下来问站岗的民兵:“桥能过吗?”
“能行。”站岗的民兵回答说。
当汽车开到桥中间,“扑通”一声,汽车突然掉进了汉渠。当时车上拉的是面粉,只有两个当兵的。他们跳出车来,将站岗的民兵打了一顿。站岗的民兵被打得满脸是血,赶快跑去叫人抢救汽车上的面粉。周围田里干活的人,谁见过那玩意儿,上百人一起涌到了桥头上。当兵的手里拿着木棒把老百姓赶到汽车上,往上背面袋子,背上来的面袋子,堆摆在桥头,像一座小面山。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什么叫汽车,看到撒在渠堤上的面粉,和家里放的石灰一样的颜色。老百姓中有些能干的人,终于把一车面粉救了下来,连抬带拉地把汽车也从渠里弄了上来,然后又把面粉装上汽车,因抢救面粉和汽车,受到了当兵的每人一块大洋的奖励,汽车又向南边开走了。据说,那车面粉是送给住在绥德的国民党军队的。
没过多久,民国政府派军队新修了侯桥,所用材料全是上好的松木,并且桥南头还修建了一座炮楼。侯桥从此进入了战事交通要道管制,过往行人和车辆,都必须经岗楼检查才能通过。
到了1948年3月,小麦刚刚露土,侯桥头上国民党马鸿逵的军队蜂拥而来,从侯桥往西的李桥,徐家湾子以西到峡口;从侯桥往东的侯家湾子、韩桥,高闸一直往东的郭桥,驻扎了国民党三个团的部队。我外公家的车马店被封了,住进了马匪的一个连,往南的侯家寨子是团部,侯卢“大义参天”的贡生牌匾被马匪兵放在地上当床板睡觉。往东的高闸住了一个团,往西的西滩庙住了一个团。每天早晚,路上都是国民党军队的士兵横冲直闯,老百姓除了在地里干活,什么地方也不让去。整天只听到军队打枪放炮,往马家湖里扔手榴弹炸鱼,开枪打鸟,据说是训练。
当时,关马湖那个地方打了许多土窑洞,住了一个整团的国民党军队。我的家乡已经变成了战场。国民党军队每个班的士兵有一个大铜锅。士兵的一日三餐:早上锅里下的黄米,放入黑豆、土豆、盐;中午是馒头加上一碗煮的菜;晚上,大铜锅里放一锅水,伙夫将和好的面分给每人一块,等锅里的水开了后,十个人手里各拿上一个面团、一把小刀往锅里削面。削好之后,放进油、醋、山芋,有时放几碗炒好的肉,就这样吃饱为止。他们这样的生活,我亲眼所见,一成不变。
国民党马鸿逵的军队对老百姓宣传:“红军要来了,你们都不要在家存粮,衣服放到远处去,我们当兵的枪一响,就回老家了。”
当时,我们这里的老百姓还不知道,国民党军队说要来的红军,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而解放军是来解放宁夏和我们老百姓的。
国民党军队把汉渠当作阻挡红军解放宁夏的第一道防线,一年多的时间,修筑的军事工程,挖的战壕连绵汉渠两岸,汉渠上的柳树几乎被他们砍完,用作修筑掩护战壕用了。
当时,我刚上了两年小学,学校也停课了,我只好在家放驴。
到了1949年,国民党军队的调动很大,训练的阵势向侯桥南的山上移动。骑兵也出现了,有时整个山坡上都是马队,一队过去接着一队,尘土飞扬。马队不下山,不到村上,倒还好些。到了晚上,乡村中没有灯光和行人,老百姓都早早睡觉,只是听到南坡上的军号声、炮声夜夜不断。白天,侯桥桥头的炮楼里,人头攒动,也不让我们接近炮楼。炮楼上插着一杆国民党党旗,桥头上岗的哨兵增多了,行人过桥时都得看身份证。我当时只有十一岁,也领了身份证,上面按有十个手指印和属相。过了侯桥,到金积县城去一趟,就看到中营堡湖、油粮桥、梨花桥桥头上都建有炮楼,并且有站岗的军人查验证件。
秋天到了,国民党金积县民兵训练司令马得贵,下令叫手下挖开汉渠南岸渠,企图用黄河水阻止红军北上解放宁夏,渠南几十里的庄稼田地和民房都被淹毁了。
老百姓气愤地编了顺口溜:
马得贵,
坏肠子,
挖倒渠淹房子。
1949年9月的一天下午,突然枪炮声惊天动地,侯桥南头的炮楼被炮弹炸掉了,马家湖的水掀起了大水柱,有好几丈高。不一会儿,从牛首山上和南山滚泉下来了一大批部队,穿着灰色军装,帽子上戴着红五星,村中的老年人都知道是红军来了。
当时,我正在马家湖旁边的草滩上放驴,不知道从哪里开的枪,打的炮,当时我吓呆了。不一会儿,侯桥村姓刘和姓马的两个老汉,急急忙忙地跑到我跟前说:“丢娃子,红军来了,国民党当兵的烧的米汤连锅都没拿就跑了,快把你的驴赶上,往山坡上驮米汤,让红军喝。”
我赶紧用草绳拴住两头驴,拉上驴跟着两个老汉去驮米汤。老汉们把米汤锅驮到驴背上,我拉着驴和两个老汉一起,往南山坡上去给红军送米汤(见下面的照片)。
经滚泉向金积前进(右一 作者)
乡亲们提水烧稀饭,给吃的东西,非常热情地欢迎红军。这一天全村到处是军队,家家户户住满了人,晚上基本没有人睡觉。每个人都高兴地为红军服务。到这时,村里的老百姓才知道,国民党说要来的红军,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真的下来了。
在给解放军送米汤之际,我亲身领略了解放军部队的雄伟和英勇。前面枪炮不停地打过来,成群英勇的解放军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前面一个倒下去,后面一个捡起枪向前冲。我们这些送米汤的人,也忘了害怕,照样给解放军战士送汤递水,跑前跟后。解放军战士一手提着枪,一手从腰里抽出一个小花瓷缸子,接点米汤喝上几口立即往前冲。不一会儿,前面的救护人员抬着伤员向后隐蔽,到处是枪声和炮声,老百姓和解放军混成了一片。谁也顾不上找自己的家人,这种情形延续到了晚上,直到回到家,各自见到了家人安然无恙,欣喜万分。
这一夜,侯桥村没人睡觉,看到解放军的伤员一个个血淋淋的被抬到了侯家庙门前的空地上,也没人怕。救护人员来回穿梭的抢救伤员,我们也跑来跑去的送米汤、送水,帮忙抬伤员。
一个晚上,从我家门前这条大路上走过去的,都是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有骑兵,还用马拉大炮。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部队,经过侯桥,向北解放金积县城。
第二天中午时分,就听人说金积县城解放了。确实金积县解放了,枪也不打了,炮也不响了。侯桥头上站岗的,也换成了解放军战士了。从南边山上下来的解放军大部队也笑声朗朗,经过我家门前过侯桥,大踏步地向北开去,进军金积,解放全宁夏。
到这个时候,我们整个乡村里的老百姓,见面开口说的话都是:“解放了!我们能活下去啦!”
留在村里的解放军部队,开始抢救伤员,安葬牺牲的解放军战士。村上的大人们都投入到救人、找人的热潮中。许多跑出去的人也都回来了,有的在国民党军队当兵的人,也换上了解放军的衣服,回来看望家乡父老了,真是人情高于天、大于地。不管是穷的、富的都出现了一个新的面孔,不讲过去的旧仇老怨,都是那样亲如一家。多少年来苦难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侯桥两边,人挤如潮,人们相互倾诉着解放的喜悦,好像阴天终于见到了太阳,在一片汪洋大湖周围,男女老少不停走东跑西的互相传话,诸如谁活的呢,谁已经死了,谁还没见到人影呢。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侯桥迎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与此同时,侯桥也踏上了崭新的征程。我坚信,侯桥还将以更加雄健的姿态,见证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1968年,我在《宁夏日报》上看到一篇报道,详细讲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从我的家乡侯家湾子,进军金积县,解放全宁夏,与国民党马鸿逵军队在当地进行激烈战斗的情况,并登载了本文中的那张照片。当时,我的心情非常激动。没想到,我十一岁时赶着毛驴和村里的两个老汉给解放军送米汤的情景,被解放军的随军记者拍下了照片。2004年,吴忠市委组织部和党史办为庆祝吴忠解放暨宁夏解放五十五周年发行纪念专刊,其中又刊登了这张照片。我看到后收藏了纪念专刊及其照片。到了2015年,吴忠市广播电视台征集历史老照片时,我将此照片奉献给电视台,并讲述了照片中的小男孩就是我以及当时的情况。吴忠市广播电视台领导非常重视这件事,组织吴忠党史办和政协文史资料编委会成员及电视台工作人员,到此老照片所述历史发生地详细了解情况,吴忠电视台又根据党史办及解放宁夏的历史资料集中确认,并对我进行了专题采访。这个过程录制后被刻录成光盘在全吴忠市公开播放一个月。在征求各方意见后,将此张老照片中的实地历史人物评为一等奖。由此,我获得三千元奖金,我将此笔奖金用于维修纪念塔。
当年,中国人民解放军为了解放宁夏,在侯家湾子进行的那场激烈战斗的场面和我亲眼看到在战斗中受伤和牺牲的解放军战士,一幕幕场景不断地涌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立刻想到应该在当时发生战斗的地方建一座小纪念碑,纪念人民解放军解放我家乡的情景,让我的子孙后代在每年清明节扫墓的时候,不要忘记了那些为了解放宁夏而牺牲的烈士们。我自己买来了石头和砖块,自己动手打了地基,当年内就修建了一座小纪念碑。到2007年,我觉得纪念碑有点矮,又加高到了三米,并开始每年在此植树。2012年,我又把纪念碑加高到六米,并进行了装修。十多年来,我带上儿孙们先后在纪念碑周围植树近千课,现在成活的有几百棵树。2018年,我将纪念碑周围的场地再次进行了整修。
关尚录在自己修建的纪念碑前(2019年7月3日)严新仁摄
现在,我老家的庄子已经搬迁。但是我多年来修建和守护的这座纪念碑,依然矗立在当年人民解放军解放宁夏的战地上。
作者简介:
关尚禄,1938年8月15日出生,中共党员,高级政工师、高级经济师。新中国成立前在侯家庙小学读书两年;1950年至1956年,先后在金积县城完小、高闸小学上学;1959年,毕业于金积县干部中学;1960年9月1962年8月,在西北政法学院法律系上学;1988年7月,取得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大专毕业证书;1988年12月,取得宁夏大学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政治理论专业毕业证书。1956年参加工作,在原金积县人民法院、金积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工作;1963年至1972年,先后在青铜峡市民政处、人事科、组织部、政治处、商业局工作;在银南地区团委任职工作;1972年,在银南行署团委任书记;1976年,在银南行署农机管理局任局长;1980年,在银南行署农林牧业处任处长;1985年,在银南行署土地管理局任局长,至2001年退休。
关尚录 (2019年7月3日) 严新仁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