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官字诀6

  • 土司乱
  • 饶云华
  • 4236字
  • 2021-05-14 15:33:20

16

土司公廨大厅内。

专事药材经营的胡掌柜带着几个货栈掌柜向高土司诉苦。

胡掌柜摇头叹气说:想当初,这姚安地面,收各种山货的,也就我们胡王赵李四大家,那时候进夷区收货多顺当呀!如今倒好,能搞到山货的夷人都下山了,我们还到哪里去收?

王掌柜说:就是呀,如今到夷山收货,要么价格高,要么,早就被那些倮倮贩子提前收了。照这样下去,还有我们的活路吗?

于是李掌柜直接摊牌:如果老爷不管我们的死活,那以后的捐税摊派什么的,我们也就交不出来了。

赵掌柜站出来打圆场,但话还是软中带硬:李掌柜言重了!

这事老爷能不管吗?再咋个说,老爷也是我们的土司嘛,他肯定会为我们做主的。老爷,您说是吧?

高土司叹了口气,说:你们有苦衷,本土司又何尝没有苦衷呢。问题是,李知府这么搞,也没有什么大错呀?所以我咋个为你们做主?

胡掌柜说:您是土司嘛,专事夷务的。只要老爷您肯偏向我们,像过去一样,办法还是有的。到时候,该孝敬您的,大家心里都有数。

高土司说:不是本土司不帮你们,实在是李知府太难对付了。就说夷务吧,说实话,如今除了催粮征夫,我基本上是闲官一个。

李掌柜说:老爷您还管着缉盗拿匪呢嘛!我看那些驮山货下山的夷人,就很可疑,天晓得那些山货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高土司笑了,说: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是李知府主事,缉盗拿匪之事还轮得上我吗?不瞒各位,就连夷人间的那些纠纷,都不让我管了,而是交给那些油嘴滑舌的调解人去管了。

胡掌柜说:原来这就是“不告不理”呀?早就听说了,还以为只是说说呢。

高土司苦笑道:所以啊,眼看着这些夷人越来越欺主了,我能咽得下这口气吗?我也想去告他呢,只是还没有抓到他的疼处,也就只好忍着了。

看样子,这高土司是指望不上了。无奈之下,胡掌柜只好向“组织”如实报告,以减轻自己经营不善的责任。

胡掌柜的“组织”很秘密,除了坛主及坛主手下的几个人,胡掌柜一无所知。但从一些蛛丝马迹来判断,坛主之上应该是帮主,帮主之上是锦衣卫。众所周知,在云南,锦衣卫是巡府王凝手上的一张王牌。对这样一个特务性质的组织,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就连位高权重的沐总兵也对其忌惮三分。所以胡掌柜认为,要想改变当前现状,唯有向“组织”求助。

于是,事情报到了巡抚王凝手上。

一锦衣卫说:我们的药材生意,尤其是贵重药材,大约有两成,都从姚安获得,并且利润颇丰。如今这夷人下山,原有的收货渠道就没了,所以成本越来越高,已经没有利润可言了。

王凝问:那依你,该怎么办呢?

锦衣卫:回禀大人,在姚州城西部山区有一河,河水汹涌,所经之处都是高山险壑。唯涟水一段,水势稍缓,上有两节木桥一座,可供马帮通过。这是通往夷区的咽喉要道,所以小的以为,只有毁桥,才能阻止夷人下山抢生意。

王凝说:既然如此,那就毁了它吧。

锦衣卫为难地说:巡检司就设在桥头呢,还有哨兵把守,实在不好下手呀!

王凝顿了一下,说:是呀,这不是我们官府自己拆自己的台吗?

过了一会,王凝有了计策,于是招手,对凑过来的锦衣卫嘀嘀咕咕作了一番安排。

17

黑夜中,雷鸣电闪,大雨倾盆。

耀眼的闪电下,涟水桥头的巡检司署孤零零地隐没在风雨之中。

突然,闪出几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黑影出来。他们冲上桥去,在雨声的掩护下,倒退着用斧头拆了桥木一根根扔进河水。

第二天,雨过天晴。望着不翼而飞的涟水桥,巡检司和哨所兵丁都傻眼了。

太阳越升越高。陆续到来的马帮和行人停滞在两岸无法通过。

与此同时,李贽在师爷的陪同下,正在拜访德丰寺住持悟证法师。

谈禅论道一番后,李贽试探地提出,想借寺院偏房,创办一个书院,借以开启民智,教化一方百姓。

想不到悟证法师很支持,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教化一方,也是佛家本意。难得官家有此义举,老僧定当倾尽绵薄之力!

李贽不胜感激,说:创办之后,还请法师担当院长之责。同时,考虑到所收学员应当不拘一格,汉夷男女皆可,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悟证法师说:善哉善哉,所谓众生平等,大人之良苦用心,与佛家本意不谋而合,真是善莫大焉善莫大焉啊!

李贽说:既如此,另外两个先生,还劳法师举荐。

悟证法师也不推辞,说:善哉善哉,老僧确有现成人选举荐。

李贽说:说来听听。

悟证法师说:小砖桥举人饶诗乙,此人开办私塾久矣。更重要的是,此人既有向佛行善之心,又有忧国忧民之志,担当主讲,再合适不过。另外一个,是弥溪箐秀才郭万民,也是私塾先生,曾经到夷区当过先生,会夷话,善与夷人打交道,请他下山,再合适不过。

又谈了一会,刚把书院的事商谈完毕,就有衙役匆匆来报,说昨夜暴雨,涟水桥冲走了!

李贽一怔,说:这可是汉夷来往的生命线啊,咋就冲走了?

待李贽一行骑马赶到涟水桥时,滞留在两岸的马帮已经打道回府了。剩下几个过路的,正尝试着想泅渡过去。但试了几下,终究不敢冒险,只好骂骂咧咧地上岸穿上衣服。

前脚跟后脚,高土司也带着几个人赶来了。

高土司说:当初建这桥,都是用上好的楸木呢,既轻巧,又耐糟,打桩时,根也扎得深,所用铁箍也是加粗的,心想着要管五六年呢,没想到才三年,就冲走了!

听了高土司的话,李贽起了疑心,问:在这几年,昨晚的洪水算不算大?

高土司说:不算大呀,你看,才这么深,比起前年那次,哦,李大人你也见过的,把桥都淹了,也没冲走呀?

李贽心中有数了,于是吩咐衙役,叫他们沿河向下游走一段,看看桥上的木头会不会冲到河岸上。

高土司惭愧地说:还是大人心细,想得远。

几个时辰后,衙役们拣了几截木头回来。他们说,是在一河湾漫水处拣到的。

高土司一看,证实说:这的确是桥上最短的几根。

李贽翻来覆去仔细地査看了一遍,指着有铁箍印痕的地方说:你们看,这里有斧头敲砍的新鲜印迹,由此可以断定,这桥是人为破坏的。

高土司一听,厉声喝道:哨兵!昨晚你们哪里去了?

两个哨兵一听,吓得腿一软,上前两步就跪了下去,说:昨夜雨大,小的们就早早睡了,哪会想到,这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会有人敢做。要知道,拆桥断路,是会遭报应的啊!

李贽一想,倒也情有可原,于是说:起来吧,这不怪你们,换作是我,也一样想不到。

两个哨兵望着高土司不敢起来,高土司吼道:聋了吗?李大人网开一面,还不滚起来?

两个哨兵谢过李贽后,才爬起来,躲到一边。

高土司说:眼下正是雨水季节,洪水暴涨,若要修桥,只能等到冬天了。

李贽说:这要耽搁多少事呀?不行,还得想办法,至少要让夷区的山货运出来呀。

高土司说:那就只有造船来摆渡了。但即使这样,也是豆腐弄成肉价钱,山货的成本就大了。

李贽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雨季应付过去再说。这样吧,请高土司费心,尽快打造两只船,费用从府库中支取。

高土司趁机建议说:李大人呀,这桥迟早要重建,何不多支一些银两出来,卑职也好提前购置一些建桥的木料备着?

李贽笑了,说:还建木桥?回头好让人家拆呀?我可不想做这冤大头。

高土司疑惑地说:大人的意思,是不建了?

李贽掷地有声地回答:建,当然要建,但要建一座冲不毁拆不掉的石拱桥!

18

涟水桥被毁后,大家在暗地里议论纷纷,怀疑是高土司指使人干的。

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后,高土司坐不住了。于是叫来胡掌柜等人,说:肯定是你们干的好事,如今却栽到了本土司头上,你们说,咋办?

胡掌柜等人大呼冤枉,赌咒发誓,声明与己无关。

高土司吓唬说:你们别忘了,断案如神的李知府也盯着这事呢。要不然,我把对你们几个的怀疑向他说叨说叨?

胡掌柜自然有些心虚,但仗着没有落下什么把柄,所以装出一副委屈样说:老爷呀,这是何苦呢?这事的确不是我们干的。您要不信,我们再发一回毒誓,如何?

其实高土司也只是吓唬吓唬,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况且无凭无据,咋个追究?于是说:算了算了,发誓又有何用?能换回本土司的清白吗?

胡掌柜说:真神面前不说假话,虽然我们有动机,但这事,还确实不是我们干的。当然了,做生意的,有哪个不怕被官府盯上?何况这桥没了后,我们几家的生意获利最大。当凭这点,我们也说不清楚。所以嘛,还望老爷不要把我们往火坑里面推。至于老爷的名誉损失,该弥补的,我们还是要弥补。

另外几个也纷纷点头,说:胡掌柜说得是,老爷一向对我们不错,既然挣了钱,该孝敬的,是一定不能少的。

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但风言风语,却没有停止。高土司感到憋屈,心想,把本土司想成什么人了?这拆桥断路的事我能做吗?不行,还得跟李贽解释一下,要不然还真以为是我干的了。

这样想着,高土司就去府衙找李贽。

值班的小吏说:老爷忘了?今天是三台书院开堂讲学的日子呀,还是李大人主讲呢!

高土司突然想起这事,一拍脑门,说:是呀,李大人还邀请过我呢,我咋就忘了?于是不敢怠慢,拔腿就往德丰寺赶去。

德丰寺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廊道上,格外显眼的“三台书院”匾额下,是临时讲台。李贽端坐上面,正滔滔不绝地即兴讲演。台下,附近各地的秀才、私塾先生和生员济济一堂专心听讲。左右回廊下,同僚、士绅、富豪、商人以及闲人等杂处而站,水泄不通。

高土司没见过这阵势,想往里走,又怕失了身份。犹豫间,早有衙役报给师爷。师爷颠颠着跑出来,把高土司引到偏房,却见同僚们都在。寒暄后坐下,便品茶听讲。

却听外面李贽在讲:天下无生而知之者,圣人不曾高,凡人不曾低,天生一人,必有一人之用,凭什么要废除大家的想法,而去服从孔子一人,并学着他讲话呢?所以,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才是人间正道……高土司一听,吃了一惊,差点把刚喝的茶吐出来。高土司脱口而出:这不是离经叛道之言吗?你们敢听,我可不敢听!于是起身要走。

师爷赶紧过来拦住,说:老爷啊,再咋个说,李大人也是堂堂的四品知府,您这一走,不是砸场子吗?

高土司犹豫了一下,只好气昂昂地坐下。

这时,高土司才发现,好几个同僚也在一边听一边摇头感叹呢。

却说外面,李贽正讲得津津有味,不料,私塾甘老先生忍不住站了起来,双手一抱反驳说:李大人,想我甘氏,三代私塾,均以儒家六经为教义,从来不曾逾越半步。如今大人所言,虽然言之凿凿,但与我儒家圣言,相去甚远,恕在下万难苟同!

李贽微微一笑,抱拳说:理,不辩不明。先生若有异议,我倒愿意与先生一辩,如何?

甘老先生也不客气,说:既然大人这么说,那就恕老朽无礼了!李大人,斗胆请教,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那是非在哪里?

李贽说:天下是非在人心,在你我之心,在耕稼陶渔者之心,在市井小民贩夫走卒之心,当然,也在千圣万贤者之心!

甘老先生说:大人此言差矣!芸芸众生,是非各执,纲常伦理何在?

李贽说:纲常伦理,起于民意,成于贤者。但贤者之言,也非万古不易之理。圣言虽好,但不可亦步亦趋。难道说,天不生仲尼,就要万古长如夜了吗?

就这样唇枪舌剑一路辩下去,引得众人既新奇又兴奋,一时间鸦雀无声,陶醉在激烈精彩的论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