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府衙大厅,高土司向李贽解释风言风语之事。
李贽哈哈一笑,说:都是一些坊间流言,土司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用解释。至于是谁干的,本府自然心中有数,只是无法査证而已。但我敢断定,你不会也不敢干这事。
高土司奇怪:大人不会是在搪塞我吧?
李贽说:哪能啊?这地方上的风俗习惯我还是多少了解的。如果说,有吃拿卡要,我相信;有偷抢拐骗,我也相信。唯独这拆桥断路之事,我不相信。
在高土司听来,李贽这话似乎一语双关,含有敲打自己的意思。
但此时此刻,高土司唯有装憨,说:大人果然慧眼!的确,在我们这里,拆桥断路是要断子绝孙的,这是千人咒万人骂的报应,有先例的。不过,我还是有一事不明,既然大人说心中有数,为何不一査到底?
李贽微微一笑,莫测高深地说:官场深似海,我可不想让一个案子呛死淹死。所以,与其去做一些我做不了的事情,还不如务实一些,去做一些让老百姓得实惠的事情吧!
高土司深有同感,说:是啊,别看这姚州城小,却是藏龙卧虎之地呢。说不定,一件不起眼的事,背后就牵着这个帮那个派的,甚至啊,还牵着锦衣卫也不一定……这是一些敏感问题,李贽不想争论,便有意回避,于是打断他,转了话题问:土司啊,造桥的砖石准备得怎么样了?
高土司说:卑职也正想向您禀报呢!根据大人的安排,征召的民夫和石匠已经在采石场开工多日了,预计两月后,石料即可备齐,只待雨水一收,路好走了,便可征调骡马和人力前往搬运。只是这费用,也用得差不多了,还望大人提早考虑。
李贽说:府库拨款已近极限,余下的,可能要靠募捐了。这样吧,吩咐下去,让户房査一査,将那富绅商贾整理出来,看能捐资多少。
高土司建议说:还有西部夷区,此桥受益最大,也可摊派——一些。
李贽说:如此甚好!只是要盯紧了,若有那中饱私囊者,严惩不贷。
又说:姚安地界,就数你高土司家大业大,又有私人领地,此次捐资建桥……高土司爽快地说:我知道我明白,这行善积德之事,也是我高家遗风。所以此次捐建,捐大头,我高家当仁不让!
李贽说:既如此,就叫通判写个倡议,晓谕民众,从你我做起,聚石成桥,造福一方。
高土司走后,师爷进来,问:大人,明天是您的例课,能去否?书院那边还等着回话呢。
李贽想了想,说:想不到这化外蛮荒之地,竟有这么多读书之人。尤其是那几个私塾先生,还很有辩才呢,跟他们辩论讲学,我都上瘾了。这样吧,明天的出巡,就不去了,顺延一天。
师爷抱怨说:大人真是好脾气,还左次右次跟他们讲道理,说服他们。其实大人何必费那么多口舌,就以知府之威,一声令下,还怕他们不接受大人的观点?
李贽说:师爷此言差矣!思想在心,岂能强求?若非口服心服,表面顺从也是枉然。何况,我的也未必全对,唯有在辩论中才能时时修正。
师爷说:大人能言善辩,在下说不过您。问题是,大人好意,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就说上次吧,您讲了卓文君的故事,讲了红拂夜奔,鼓励婚姻自主,寡妇改嫁,还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一派胡言,结果,徐家寡妇信了,这段时间正闹着要改嫁呢,这让徐家很没面子,说是要联名写纸上告您呢!
李贽说:是吗?那我就更要讲了。我要让大家知道,有多少事,就是误在这些假道学伪礼教手上的。所以我明天就讲讲女子裹足的问题……师爷吓了一跳,说:大人呀,你是越来越胆大了,这千百年的规矩您也敢挑战?
李贽说:这不是挑战,是启迪民智。要说挑战,我在京师时,早就把孔孟之道程朱理学批判一遍了。唉,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发配到这里。
20
秋雨渐收,河水渐落。转眼间,冬季就来临了。
建桥工地上,堆满了石料。
平缓的河水暂时改道。建桥处,工匠们抬的抬搬的搬,一派忙碌景象。
阳光下,河道上,双拱大桥的雏形已经显露出来。
李贽站在高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李贽啧啧赞叹,说:如此进度,今冬明春有望完成。到时候,这就是姚安第一桥了!
高土司说:是啊,这么宏大的桥,我还是第一次督建哩!
这时,有快马来报,说云南巡抚王凝已到府衙,请李大人高土司速速回府。
李贽和高土司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心说:往常巡抚来,都有打前站的呀,为何这次不声不响就来了?
突然,李贽心里一沉,心说糟了,一定是讲学的事传到巡抚那里了。于是对高土司说:回吧,也许这王巡抚是冲着我来的。
于是大家上马,望姚州城绝尘而去。
事情果然和李贽猜测的一样。府衙大堂上,王巡抚高高在座,案桌上,摆着一大摞生员的记录本。下面地上,李贽亲笔书写的“三台书院”匾额丢弃一旁。门口,站着等候发落的三台书院师生。
见这阵势,李贽心中颇为不快,心想,这巡抚也太霸道了,好歹我也是朝廷派来的四品知府,却这样不留情面就砸了我的书院,真是岂有此理!
但想归想,怒归怒,谁叫人家是顶头上司呢。于是忍住气,带着高土司按礼节见过王巡抚,寒暄过后,俩人一左一右在堂下的座位就坐。
李贽双拳一抱,打拱说:敢问巡抚大人,卑职开办书院,也是开启民智教化一方百姓所需,却不知为何,要这样兴师动众的问罪?
王巡抚哼了一声,说:教化一方?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恐怕是要兜售你的那些离经叛道之言吧?说话时,王巡抚拍了拍案桌上的书本。
李贽并不畏惧,说:还请王巡抚明鉴!卑职所言,循自然之道,顺人情之常,虽然离经却不叛道。
王巡抚说:嘿嘿,与本官论起道来了。那好,本官倒要请教,何为道?
李贽说:回禀巡抚大人,百姓日用即道!
王巡抚又问:何为百姓日用?
李贽说:比如穿衣吃饭便是。
王巡抚讥笑道:早就听闻你在京城是何等的伶牙俐齿,却不料,是这等的谈吃讲穿之辈。
李贽说: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衣与饭,难道大人您能离开吗?
王巡抚听闻过李贽的厉害,自知不敌,只好耍横,说:收起你的衣和饭吧!知道吗,当今圣上,已诏毁天下书院,你倒好,逆风而上,真以为天高皇帝远,没人知道吗?
李贽一听,也吓着了,疑惑地问:诏毁天下书院?这是真的吗?
王巡抚说:本官像是开玩笑的人吗?
李贽突然间失控了,立即跪下,哭泣说:皇上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王巡抚气哼哼地说:为什么?问问你们自己吧。要不是你们这帮酸文人,吃饱了撑得慌,整天在书院里胡言乱语妖言惑众,会这样吗?还好,你现在不在京城,要不然,也跟你的同党一样下诏狱了!
21
离开前,王巡抚突然想起涟水桥一事,知道又在重建,起了好奇心,便上涟水桥工地察看。
李贽指着河对面说:从这里过去,经过夷区,有一条山间险径,可直达洱海,比官道近多了。
王巡抚问:既然这么便捷,为何还不辟为官道?
李贽说:因为是夷区,人烟稀少,加之山高坡陡箐深,时有夷人出来劫掠,所以就荒废了。
王巡抚说:那依你之见,如何才能辟为官道呢?
李贽说:如果在沿线迁入一些军屯民屯,又在险要处设关驻守,辟为官道那就易如反掌了。
王巡抚若有所思,最后说:这主意不错,继续修吧!如果辟为官道,这桥的价值就更大了!
回到府衙后,在临时住所,王巡抚对那个指使毁桥的锦衣卫说:吩咐下去,不管涉及谁的利益,也不论处于何种考虑,新建的涟水桥,不能损毁,否则,一经査实,决不轻饶!
临走时,王巡抚警告李贽,说:看在都是从京城来的份上,奉劝你一句,话多必有失!还是好好当官吧,那些离经叛道之言就不要再说了。否则,说不定哪一天,就让锦衣卫拿了去!
李贽说:多谢巡抚大人好意!不过我想,要当官,就要当一个有思想的官,打躬作揖,终日匡坐,同于泥塑,绝非卑职所愿。李贽边说边掏出纸来呈上,说:这是卑职的辞呈,还请大人批准!
王巡抚感到意外,说:哟,这是干什么呀?我可没权利免你的职。
李贽说:京城被贬,因论辩之争。如今书院讲学,又犯大忌。由此推之,同道中人尚不能幸免,独我能幸免其中吗?
王巡抚叹了口气,说:话是这么说,但也要等我如实上报朝廷后方能见分晓呀?
李贽说:归去来兮!我想,是我离开官场的时候了。我意已决,还望大人成全!
王巡抚假意挽留,说:这是为什么呀?这不是要为难本官吗?
李贽说:巡抚大人啊,卑职一介书生,为官,已是勉为其难,倒不如回归田园做我的学问去吧。所以,还望巡抚大人体恤,准许在下先行辞官为盼!
话已至此,王巡抚半推半就接了辞呈。
王巡抚离开姚安后,三台书院也不复存在。
太阳照常升起。
在等待辞呈回复的日子里,李贽全身心投入涟水大桥的督造。
待涟水大桥竣工,已是暮春时节。
紧接着,辞职批复也回来了。
向高土司移交完手续后,李贽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高土司尽释前嫌,还特意送上银两作为李贽此去的盘缠。李贽推辞不受。高土司急了,说:别个不晓得,我还不晓得你吗?我敢断定,你手里的盘缠,如果不精打细算,恐怕连回到老家都成问题。所以啊,穷家富路,卑职这点心意,还望大人笑纳,否则,卑职就给你跪下了!
李贽一把扶起正欲下跪的高土司,动情地说:别别别,我这就收下还不行吗?
这时,李贽夫人已备了酒菜端上来。于是俩人把酒言欢,促膝谈心。
高土司敬酒后,说:大人为官,虽三载不到,其威望,却是无人能及,想来是有什么诀窍吧?还望大人指点一二。
李贽哈哈一笑,乘着酒意,说:就送你一个官字诀吧!于是沾了酒在桌上写道: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怫其能,至人之治也!
高土司反复念到:至人之治……至人之治……那君子之治呢?
李贽说:君子之治虽为正统,但过于强调等级优劣之分,以致隔阂猜忌日甚,攻伐不断,在汉夷杂处之地,尤为不妥也……离开姚安时,晨曦微露,姚州城一片寂静。
李贽夫妇早早起来,收拾好物件后,高土司的私家马车也到来了。
装好行李,李贽偕夫人上车坐好。车夫坐上车辕,一抖缰绳,就吱咀吱咀响着上路了。
出了东门,转进平安街,却见黑压压站满了人。
高土司率众僚属迎上前来,抱拳作揖,一一话别。
阮靖南也挤上前来,送上一包银两,说:听闻大人要走,大家都舍不得呢,所以凑了点心意,让我代为转达,还望大人保重身体,一路走好!
接着,倮乌等土目端酒过来,围着马车,拈酒轻弹,把洁净的酒洒到车上,把深深的祝福送给李贽。
若麦拉着阮汉川在人群中挤了好半天,才挤到李贽跟前。
李贽笑说:曾答应过要为你们保媒呢,却不料走得急,只好失言了!
若麦说:那就祝福我们吧!边说边把两个精心绣制的荷包挂到李贽和李贽夫人脖子上。若麦说:这是毕摩念过经的,有灵性,会保佑大人一家一路平安。
就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家纷纷争着向李贽话别,车被团团围住,以致天阳升起老高,车不能发。
高土司想,照这样下去还走得了吗?于是当机立断,与同僚一起劝导疏散人群。
终于,拥挤的人群中间空出了一条通道。
李贽的马车在人们的深情注目下缓缓向前移动。
终于,马车出了街口,在人们的视线里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旭日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