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淳于复在京城一家百草堂购得两株雪山金莲,甚是心满意足。当天便在城中客栈歇息一宿。到清晨里,城门打开之际,便迫不及待奔马赶回金陵。
返程七八日后,淳于复来到金陵城北门。此刻卯初时分,正值黎明破晓。城门口聚集等候着大批商贩马队、黎民百姓。随着城楼上数声晨钟撞响,一队守城军士前来打开城门,众人依序进入城中。
淳于复奔回济世堂,牵马走进后院拴着,喂些水与草料。卸了鞍座后,把刀放入车厢夹层里面,拿着包袱走去正堂。
欧阳大夫坐在药房里磨制药粉,一个药工蹲在小炉边看守药罐。转见淳于复走进门来,起身轻笑地说:“后生,你这么快就从京城回来了,这可真不容易。可曾找到那味药材?”
淳于复从包袱中翻出两个木盒打开:“我找到了两株雪莲。”欧阳福拿雪莲嗅着药气,点头称赞:“这药不错,十分难得。你花了多少银两买的?”淳于复说:“一千两左右。”欧阳福笑了几声,接过手来,准备熬炼一份新药。
淳于复问:“大夫,最近半个月来,雪倩的伤势如何?可有好转?”欧阳福说:“那姑娘吃了几副参药之后,血气恢复了许多。不过腰伤那块,还得好好敷药调养,不能急于求成。”淳于复说:“据您估算,她几时才能恢复正常人状态?”
欧阳福摇着头说:“这不好说。少则半年,多则几载都有可能。能否痊愈,一来看药效。二来,还得看着姑娘的意志。时间一长,或许会有奇迹发生。”淳于复疑问:“难道雪山金莲并不十分管用?”
欧阳福解说:“你想多了。雪山金莲是有疗效,可它毕竟不是灵丹神药,哪能那么快就让人活蹦乱跳?要是这么管用,那位皇太子朱高炽,也就不至于疾病缠身了。”淳于复抱拳羞笑:“小人只是一介武夫,不懂医理之术,先生请勿怪罪。”
欧阳福指说:“你这后生倒也实诚,说话讨人喜欢。你跑了几千里路,一路风尘仆仆,浑身疲惫。还是先去歇着,不要累坏了身子。”淳于复便辞出药房,走往二楼去。
那伤房里,雪倩匍匐床上,赤裸腰背。李妈妈照例给她那创伤处擦抹一些药膏,双手轻轻按摩。雪倩面色痛苦,嘴里发出呻吟。
李妈妈连忙停手询问:“倩儿,你很疼吗?”雪倩点头:“腰背以下,如同蚂蚁啃食,更像抽筋一样。”李妈妈轻笑地说:“大夫说了,有疼痛感却是好事,就证明筋骨肌肉正在慢慢复苏。要是没有疼痛知觉,那反而情况不妙。你忍着点,过段时间便会好起来的。”
雪倩说:“多谢妈妈用心照顾。”李妈妈微笑着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以后就不用再说客气话啦。”雪倩闭着眼睛,轻轻吐纳肺腑气息。
李妈妈擦药按摩过后,用白纱层层缠腰包扎起来。淳于复在外轻轻敲门呼唤。李妈妈笑说:“是相公回来了。”便照顾雪倩穿上衣裳,扶正了腰,倚靠在床头。
雪倩说:“请他进来吧!”李妈妈前去开门:“相公,雪倩请你进来说话。”淳于复道一声谢,推门走入,走近床来看望。他脸面有些尴尬,话语难以启齿。雪倩也不作声,只是平静看他。淳于复探望片刻,便欲返身出门。
雪倩招手:“淳于大哥,你从北京回来,一路鞍马劳顿,真是辛苦你了。”淳于复回头微笑着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雪倩拍着床沿示意:“请你坐过来,我有话要与你谈论。”
李妈妈抿嘴笑了几声,会意走出房门。淳于复一脸茫然,过去坐在床边,浑身绷紧了肌肉。
雪倩打量着他:“淳于大哥,你仪表不俗,满面都是英雄气概,本可做出一番正经事业。可你为何会去沦落做个杀手呢!”淳于复沉默许久,把话回她:“或许这就是命吧!有时候会身不由己。”
雪倩说:“我听李妈妈说了一个前尘故事,你原本是位少年侠客,可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淳于复愕然苦笑着说:“少年?侠客?那都是很遥远的事了。”
雪倩说:“或许你永远都是少年郎心,只是一时迷茫,被人利用成了一副杀人工具。”淳于复抹着面目吐着气说:“事已至此,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雪倩说:“从此刻起,我不怨你,也不再恨你。只希望你以后能回头上岸,不再参与那些血腥杀戮。”
淳于复说:“我本想做完最后一件事,从此便要销声匿迹。可我却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一个人越怕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雪倩说:“你也想过回头上岸,就证明你心存善念。佛家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误伤了人,而不选择杀人,也是因为你良心未泯。所以你不像一个冷血杀手,更像一个黑夜里迷路的人。你今天的改变,就是你未来命运的转折。”淳于复微微一笑。
雪倩抚摸他手:“淳于大哥,我希望你能够弃恶从善,不再参与江湖斗杀。凭借你的本事,本有许多光明大道可以选择,不一定非要去害人误己。”淳于复看着她那纯洁善良的眼睛,嘴里说不出话来。
雪倩说:“世人喜爱善良,厌恨罪恶。一个人因为向往光明自由,所以才会远离黑暗魔窟。扬善惩恶,才是一个人的灵魂本性,你说对吗?”
淳于复答复:“善恶因果,其实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每一个人,都徘徊在善与恶的边缘界限。当一个人被现实逼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就会爆发原始兽性,人命就不会再看得那么重要。”
雪倩惊问:“你为何会这么说?”淳于复问她:“如果一个人善恶一体,既有善行,也做坏事。那么这个人到底是善,还是恶?”雪倩好奇地问:“世上有这种人?”淳于复默默点头。
雪倩说:“依你之见,如何去做评判定论?”淳于复摇着头说:“我不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会做些善事、恶事、蠢事。善与恶之间,我觉得没有那么泾渭分明。”雪倩疑问:“难道你对这个世界抱有仇恨而来?”淳于复叹说:“人心叵测,是非复杂。我口齿笨拙,很难把话说得清楚。善恶分明,或许有时候是对的,有时候却是一个笑话。”
雪倩说:“善有善终,恶有恶报,这怎么能是一个笑话呢!”淳于复苦笑几声,不知所言,眼神里陷入迷茫状态。
雪倩说:“我曾听说,杭州有位王员外,行善积德数十年,就连当朝皇帝也褒扬嘉奖过他。还有扬州一位周大善人,满城百姓也都称他仁德善施,可你却要去诛灭满门,这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淳于复盯看着她,苦笑问话:“那你对他们了解多少?是道听途说,还是身临其境?”雪倩摇着头说:“我也不太清楚,所以才会当面问你。或许善与恶、黑与白之间,也并不是那么分明,只能对比评判。”
淳于复问:“那该怎样对比?又怎么去评判是非恩怨?”雪倩说:“自古人无完美。如果十个人,有九个人说他好。以此推论,那他十有八九就是好人了。”淳于复说:“那还有一个人该怎么办?就因为他是孤零零的,所以就一定要少数服从多数?”雪倩说:“那你可有两全其美之法?”
淳于复摇着头说:“我不知道。开始我也认为人多就有道理,可是后来我放弃了这个想法。当你需要救活一百个人,却要杀掉一个无辜的人。你告诉我,你会怎么选择?”
雪倩愕然苦笑着说:“你这个问题太残忍了,教人难以回答。那你会怎么选择?”淳于复说:“我不知道,我也回答不了。有时候现实就是这么残忍。”
雪倩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所以看法才不一样。”
淳于复仰面叹说:“二十多年来,我见过太多死亡与鲜血。强存弱亡,就是我的生存法则。每个人的成长经历不同,眼界与心态自然也就大不一样。”
雪倩说:“你杀了王员外,周善人,难道也是因为强存弱亡?还是因为你拿了雇主钱财,所以才会造成这种冤孽惨案?”淳于复说:“我曾说过,你是道听途说,并不了解实情。”雪倩好奇地问:“那你的实情又是什么?”
淳于复说:“有人假善之名,却在背后干着罪恶勾当,还想永远隐瞒过去那些血债。几十年后,他们摇身一变,却都成了德高望重之人。可是他们干的那些龌龊事,又有谁知道?你不明白,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事,都不一定真实,更何况只是道听途说?”雪倩说:“你不也是道听途说?”
淳于复情绪激动,咬牙切齿:“他们害得我家破人亡,把我当作牲口一样买卖虐待。现在我把他们杀了,我倒成了逆贼恶魔,他们却成了英雄好汉?只怨我当时狠不下心,没有把他们剁成肉泥。”
雪倩轻叹:“淳于大哥,或许你也过得不容易。为人做事,都习惯了沉默无声。有时候被人误解,也是在所难免。”淳于复浑身暴躁起来,怒声指责:“我不需要你来指教。你一个小女孩,生于豪门,长于温室,哪里知道外面的人心世界?你劝人从善,不过是空说一句话。那你知不知道,别人为了你这一句话,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雪倩见他浑身都是暴戾之气,眼珠变得有些赤绿,如同鬼火一般,以为是自己不慎激怒了他。惊讶之余,连忙劝慰:“淳于大哥,求你不要这样激动。如果是我说错了话,我向您说声抱歉。”
淳于复快步走近床边,贴脸盯看着她,一双魔眼如刀。雪倩以为他要对自己行凶,不敢与他直视,口鼻气息变得微弱,身体不自主的发起颤抖。
僵持片刻后,雪倩却听他苦笑着说:“你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直视,空讲道理又有何用。你只见过天使,却不曾见过魔鬼。如果你相信世上有天使,就应该知道魔鬼也会存在。”
雪倩鼓起勇气,转看着他,却从他那眼神里看出一股冰冷杀气,如同一头发怒的猛虎。
淳于复问她:“你有过被人侮辱折磨、关进地牢的经历吗?你有过遍体鳞伤、求死不能的时候吗?你有过走上绝路、吊死在树上的惨景吗?你见过千军万马、拼命搏杀的景象吗?你见过垒尸如山、血流成河的场面吗?你见过从死人堆里爬出活人、饮血止渴的场景吗?”雪倩不敢作声,只是微微摇头。
淳于复愤怒指责:“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教导别人去做好人?你凭什么?”
这话恰似一道雷电、一把尖刀,深深刺痛雪倩的心。
楼下,李妈妈手提一个盛饭竹笼,正走着楼梯,却被这话惊得浑身打着激灵,不禁愣住了步伐,眼睛里一片空洞茫然。
房间里沉寂许久,雪倩颤巍巍说:“这位大哥,求您冷静,不要这样激动。”
淳于复一通苦水怒吼而出,发疯一般苦笑,突然返身摔门出去。
他与李妈妈擦肩而过,快步奔下楼梯,来到后院,蹲在一个柴房角落里抱头哭泣。
雪倩满脸惊愕,闭眼感思起来。原本自己信心满满,一心想要感化这个壮汉,却不想反而被他一席话说得震耳欲聋,内心大感挫伤。寻思自己已然无法再劝解他了,不禁变得垂头丧气。
李妈妈走进房间,把门关上后,走来身边安慰:“雪倩,你不要太过介意。相公心里藏着很多秘密,他不会轻易告诉任何人的,连我他也不会告知。”
雪倩苦笑着说:“我失败了。”李妈妈摇着头说:“你没有失败。相公就是这种性格,虽然他很容易暴怒,为人却也不失真诚。我能保证,等他情绪过后,一定会来向你当面道歉。”
雪倩叹说:“看来是我太过天真了,根本就不了解人性善恶。不过他有句话说得很对,如果相信有天使,就要承认还有魔鬼。他很不幸,遇上了很多恶魔。”
李妈妈哀叹着声:“姑娘,成人世界都很复杂。我也曾见过那些魔鬼,也曾遇上天使。可能相公所经历过的,要远远多于我们。您就让他发泄一下,很快就会没事了。”雪倩低头叹气。
李妈妈正在说着贴心劝慰之言,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只见淳于复快步来到床边,抹过一把面目后,紧紧握着雪倩的手,满面紧张道歉:“对不起雪倩,是我兽性又发作了,我控制不住。我刚才都是胡说八道,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雪倩未料到他竟能主动认错,心中豁然开朗,便以微笑答复:“是我该说这声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你过去受过哪些苦难,也不知道你见过多少人间恶魔,所以说话尖薄问责,希望你不要太过介意。”淳于复说:“是我惊吓了你。男人不该这样欺负女孩,我很抱歉。”
雪倩说:“还是李妈妈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谁也不知道在背后是悲伤,还是忧愁!”淳于复长长吐着气说:“你别往心里去想,我不是故意这样做的。”雪倩点头:“能够听到你的心声往事,这也是我的荣幸。”淳于复说:“我向你保证,我下次再也不敢这样。”
雪倩见他一个猛虎壮汉,此刻像个认错的孩子一般,低头发着呆愣。不禁与李妈妈齐声发笑。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两月有余。雪倩伤势微有好转。双腿虽有疼痛知觉,却只是浑身软绵无力,走不过十步双腿便要发软。她心里也不着急,随其自然而为。期间也给父亲写了几封书信,劝阻他暂时不要前来金陵探望自己。原来雪倩担心二人见面便会怒生仇恨,因此在未确定彼此心意之前,不敢轻易撮合见面。
当日清晨,淳于复与李妈妈坐在桌边吃饭。雪倩吃过一碗肉粥,看着一本《三国演义》。窗外街道传来一片喧嚣嘈闹,搅得雪倩心不能静,便合上书本,面色陷入回忆之中。
李妈妈问她:“雪倩,你怎么了?”雪倩笑说:“李妈妈,淳于大哥,我们久居在此,长期以往,这可不是长久之计。你们认为呢!”
淳于复思考一番后,也不好决定去处。李妈妈说:“欧阳大夫是位活佛转世,虽然从来不说闲话,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心安理得。”
淳于复问她:“雪倩,那你有什么想法?”雪倩说:“我想暂时离开喧闹的州府,去往一片绿水青山之地养伤。这样就能避免许多尘嚣烦恼,人也清静自在。”淳于复细细琢磨:“这样一来,寻找大夫,治疗伤情,那可就不太方便了。你不害怕?”雪倩微笑着说:“有你们在,我就不怕。”
李妈妈问:“江南地域辽阔,到处是温柔乡镇,倩儿有没有心仪的地方?”雪倩寻思片刻:“扬州对岸,大江之南,那有一处瓜洲渡口。附近有座晚霞山,又有一座碧云谷。山下有座村庄,那里如同世外桃源一般清静。我们不妨去那居住。一来,可以修心养性。二来,可以避免城市喧哗。不知你们意下如何?”李妈妈笑说:“我倒没有意见,就看你们的。”
淳于复坐在床边,点头应允:“明天我去那里看看,提前做好地形勘查。如果环境好,我们就去那里养伤居住。”雪倩按住他手,深情注视:“淳于大哥,我想求您答应我一件事。”淳于复说:“你只管说。”雪倩说:“如果我的伤势好转,你还会回去重操旧业吗?”
淳于复被她这句话带入了沉思之中,眼睛茫然无神。一时回转心神后,微笑摇着头说:“我不会了。”雪倩仍不放心,继续催问:“你能否看着我的眼睛,立下一个庄重的誓言?”淳于复轻笑地说:“非要立誓不可?”雪倩说:“你是一诺千金之人,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淳于复见她眼神执意,也不再犹豫什么,便单膝跪在床前起誓:“我淳于复今日对天起誓,此生绝不再入杀手行列。上有神灵鉴查,下有雪倩为证。如违此誓,必死于刀剑之下。”雪倩勃然惊喜:“淳于大哥,我愿意见证你的誓言。”两人欢笑几声,把手拥抱对方。李妈妈看得满面欣慰动容。
次日清晨,淳于复辞别二人,快马去往那座碧云谷查看地理环境。果真如同雪倩所言,山岭中环抱一个村庄,那有百十户人家,都是毛姓一脉宗族。周遭环境优美僻静,附近都是青山绿水,前后又有道路相通,便也心仪了此地。查看多时后,决意在那一片高崖之下修建一栋屋宅。
淳于复见天色已晚,便去村中借宿一夜。次日早起,找来保正,商议购买一块土地,办理一应手续文书。此村虽小,却也总有百十个青壮汉子,平时也都入城务工,皆懂修屋砌墙。淳于复拿出五十两银子,找来村中一名中年匠师,名叫毛大。就把钱与他周转开销,请做总监工头,负责指挥这个筑屋工程。
那毛工头拿了银子,连夜勾划一张屋宅图纸,与雇主商议妥当后,就召集村中一群建筑工匠,准备挖掘地基、搬砖运瓦、砍树伐木。择日开土动工建屋。
当日晌午,淳于复看着工人们都在崖下忙碌,走来询问:“大哥,完成这个小工程,预计需要多少时日?”毛工头问:“老弟是要急着入住?”
淳于复挥手:“不不,我只是问个情况,知道确切日期以后,心里有个底气。”毛工头说:“要修得好,起码也要一个月时间。要建百年房屋,可不能急于求成。”
淳于复点头:“你要善待村里的弟兄。所有工钱、饭食、酒菜等等,都要照顾到位,不能有任何亏欠。”
毛工头笑说:“老弟尽管放心,我们都是一个村的,还能欺负自己人不成?老哥受你雇佣,花你的钱,自然会办好这件差事。”淳于复问他:“五十两银子够不够用?”毛工头连忙点头:“够了,够了,绰绰有余。”
淳于复给他一个五两银子犒赏:“大哥替我办好这件差活,我还有其他赏赐。”
毛工头收下这锭银子,欢喜应允:“好好,老哥一定用心帮忙。未知老弟是干什么买卖的,出手如此阔绰?”淳于复胡乱答话:“我干押镖的,全国都要乱跑。”毛工头点头赞许:“原来如此。看来老弟是个有真本事的人,所以才会这样豪爽仗义。”
淳于复与他寒暄几句后,返身上马奔回金陵去了。毛工头赚了厚钱,满面都是精神,指挥工人们用心开料干活。
却说在济世堂里,当天正午。李妈妈抱着一床被褥下楼,来到后院一处竹架上翻晒。又去那车厢里翻找一些被子出来清洗。却偶然看见车板夹层之中放着一个竹筒,打开来看,从里面取出一卷画轴,用红线绳做捆结。就好奇解绳展开,只见画中美人华丽端庄,栩栩如生。李妈妈看得称赞喝彩,就拿画上楼,交与雪倩来看。
雪倩见这画是出事前、自己在武馆书房里绘画的,如何又会在这里出现?她以为这是父亲从扬州带来给自己的,心里便寻思父亲用意。
李妈妈笑问:“倩儿,这幅画是你亲手画的?”雪倩点头:“是我画的,不过却不是我带过来的。”李妈妈看着画像,打量雪倩面貌,把手指说:“倩儿,这画中人,不正是你自己吗?”雪倩抿嘴羞笑。
李妈妈笑说:“你会给自个绘画,还画得如此貌合神同,太了不起了。”雪倩笑呵呵说:“我没事的时候,到处瞎画呗!”李妈妈乐说:“我想想看,你一定是在桌前放着一个镜子,一面看着倒影,一面给自己画像,是这样吗?”雪倩笑说:“没错。人不照镜,还真不知道自己长成什么模样。”
李妈妈认真看画:“画得真好,漂亮又传神。这画中美人,除了像你之外,还像另外一个人。”雪倩好奇地问:“像另外一个人?那是谁呢!”李妈妈回过神来,扑哧一笑:“像七仙女啊!更像月亮里面那位嫦娥姑娘。”雪倩笑说:“妈妈可别折损我了。小心嫦娥听到以后,半夜里下来割我耳朵。”
李妈妈看着雪倩叹笑:“我那女儿要是还在人间的话,也正好是你这般花季妙龄。”雪倩说:“妈妈心里又想起了悲伤往事?”李妈妈感慨:“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女骨肉,一辈子也忘不了啊!”
当下雪倩也不知该如何劝解,便拿着她手,放在自己脸上抚摸游动,安抚她那伤感的心。李妈妈哑然苦笑,眼神中饱含忧伤。
时至黄昏,在城门关闭之前,淳于复纵马奔入城内。他来到济世堂外,把坐骑牵入后院去喂养水料。
房间里,李妈妈与雪倩都在吃饭。淳于复敲门进来,坐在桌边歇息,累得气喘嘘嘘。
李妈妈笑着倒酒:“相公回来啦!一路跑得辛苦,正好一起用餐。”淳于复正饿得慌,把酒一饮而尽,大口吃着饭菜,狼吞虎咽一般。
雪倩笑问:“这些日来看得如何,对那还满意不?”淳于复频频点头:“环境确实不错。我已经与工头打过招呼了。一个月内,便可交差完工。过段时间,咱们就走过去,正好可以入住。”
李妈妈说:“那我得提前过去准备家什物品,购买毛毯被褥。就到深秋时节了,天气日渐变凉,得多准备一些床褥被套。”淳于复挥手:“这事不必麻烦,工头都会替我准备好的,不会有错。”李妈妈笑说:“男人们手脚粗糙,干不了那种细活,还是我去才能放心。”
淳于复说:“这没关系,他会嘱咐姑娘们去办。女孩子嘛!自然会办得细心周到。”李妈妈说:“这还差不多。”
淳于复说:“去了那边,就在村里聘个丫头使唤,这样会更方便一些。”李妈妈说:“那倒不用,屋里不是还有我?”淳于复说:“李妈妈不觉得累?”李妈妈笑说:“我闲着就会难受。”
雪倩放下碗筷后,拿着枕边那画像指问:“淳于大哥,这幅画是你带来的吧!”淳于复盯看那画,点头发笑:“那夜我在书房里面,看见了这幅画,我觉得异常美丽动人,所以我就忍不住打包盗走了。”
雪倩听得一脸羞涩,低下头来。李妈妈看着二人脸色,不禁捂嘴发笑。
淳于复拿画在手,认真观摩起来,眼神里带有遗憾之色。雪倩疑惑不解,心想:“我就在眼前,他不看我,却为何对画像情有独钟?”
淳于复把画看了许久,收进竹筒里面,出门走下楼来,去找欧阳大夫说事。
大堂桌边,那大夫正给一个老妇搭脉看病。那老妇衣衫破烂,蓬头乱发,嘴里咳着冷嗽,显然是个穷苦人家。大夫对她望闻问切后,了解过了病情状况,就起身去药柜箱里采取药材,打包成三份,拿来递给老妇。淳于复抱着怀中包袱,靠在楼梯口,看着这位活佛救人急难。
欧阳福把那三个药包递给老妇:“你拿回去熬三次药,每天午饭过后,等一刻钟服下,三天后就会止咳。”老妇摸出一个干瘪钱袋:“大夫,多少钱?”欧阳福挥手:“不用给了,你拿回去熬药治病。”老妇欢喜作揖夸赞后,就拿着药包走了。
淳于复看在眼里,心中颇为感触,走来拱手说:“大夫,您真是一位慈善高人,晚辈十分敬佩。”欧阳福挥手:“这没什么。救人疾病,乃是医者本份,不是为了贪要多少钱财。”
淳于复说:“这数月来,我们在此日夜搅扰,让大夫不得安宁,晚辈心中十分惭愧。如今已另寻一处地方静养调理,月内便要向先生辞行了。”欧阳福说:“我这药堂坐落在街边,日常喧哗吵闹,雪倩姑娘也受了许多噪音,所以我也不好强留你们。该教的医疗之法,我也都说明白了。只要按时做好医理防护,相信那姑娘很快就会身体康复。”
淳于复把那包袱放在桌上,打开全是黄金,笑说:“晚辈承蒙大夫用心医治,救人大难。我无珍贵之物可谢。这有五十两黄金,晚辈敬奉大夫,乞望笑纳。”欧阳福把手推辞:“医者仁心,老夫岂能受你如此馈赠?再说,这也太多,你这是钱不当钱用。”
淳于复说:“大夫若是不收,晚辈内心不安。”欧阳福拿了一锭二两金子:“我拿这个小的,就算作医药费了。剩下的钱,你都留给姑娘买药治伤。”淳于复还待要说,却听他正言劝诫:“后生家崽,钱要省着点用,哪有像你这样意气用事的人?来日方长,别这么大手大脚。钱花光了,你还怎么给那姑娘治伤?”淳于复醒悟过来,扑哧欢笑起来。
欧阳福疑问:“后生,你笑什么?”淳于复轻笑地说:“我是被大夫的高深医德给感动了。”欧阳福也未在意这话,看着门外走进一对母子看病,便前去迎问情况。
转眼又过二十余日,淳于复料想那碧云谷工期也差不多了。当日清晨,商议定后,去后院把那车厢整理一遍,套上架子,铺着软床。再把雪倩抱下楼来,放入车厢床上。
欧阳福见他母子等人今日辞行,就拿来几盒老干人参,一些补药膏贴,一部治伤医书,一同包袱起来赠送,把话劝慰:“后生家崽,你们就先回去吧!如有需要,再来金陵找我无妨。”
淳于复拱手说:“晚辈告辞。”欧阳福说:“路上注意安全,慢点无妨。”李妈妈也辞别大夫后,走去后院车厢照看雪倩。毕竟淳于复三人去往了何处,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