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欲令智昏

  • 左右
  • 果冉
  • 4611字
  • 2023-03-13 18:00:19

在把手机调至飞行模式前,苏云鹏打开微信,找到“璐”,写道:我七点半到,亲爱的,等我!

几秒钟的思量后,他删掉,关机。

飞机开始缓缓滑行,苏云鹏靠在座椅上,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全身放松,仿佛这一天到此刻才真正安闲下来——上午八点钟的会议;中午临时决定下午回,改签机票;下午研讨,做结语,与同事告别,回宾馆,拿行李,打车,取票,安检,登机。当真没有片刻空闲。

他对同伴的解释是:队里又有任务了,一大堆老头老太太拉着“还我们血汗钱”之类的白布条,围坐政府门口;另外家里也有点私事,所以等不及明天上午。

当然,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不是主要原因。他完全可以按原定计划,今晚在京城和同僚们一块儿放松放松——他父亲常教导他,某些特殊场合,一些交际应酬是联络感情的最佳途径——然后明天上午大家悠悠闲闲一块儿坐高铁回。

第一次,他如此迫不及待,单是因为一个女人……苏云鹏手扶额头,叹息,摇头,脸上不由自主地浮出笑意——没来由的不好意思,却又极其愉悦的深深笑意。

飞机在跑道上开始缓缓滑行。

苏云鹏并无困意,他头脑安宁下来——也决定真正让脑子安定下来,为他近段时间一切不算理智的行为,做一个理智性的回放梳理。

许晨璐,他目前人生故事的女主角,算起来,他和她相识有一年半了——这个过程,相对于有着丰富情史的苏云鹏来说,显得有点曲折、漫长,不可思议。他人生中很多“第一次”和“从来没有过”也由此产生。

他们认识的方式很老套:相亲。云鹏母亲的好友牵线,他母子与她母女,四人一起吃了顿饭。一向挑剔的苏母很满意,一向孝顺的儿子自然不能懈怠,此后隔三岔五殷勤约见——然而,还没过一个月,便成为对方敷衍的对象。——这种落差,在云鹏的经历中是没有的。

云鹏对自身条件的优越性并非不清楚,朋友口中调侃的“官二代”“钻石王老五”并非妄言——他父亲是Z市公安局副局长,母亲是妇联主席,外公曾任组织部部长。他警校毕业后,秉承父训,低调务实,从最基层做起,到现在,二十八岁任Z市公安局经侦大队副大队长——即便在外人看来,公平讲,他是凭自己一步一个台阶,逐步积累下的功绩做到这个职位——竟是要极力撇清家世背景一般,这一点上,苏父甚为得意,引以为豪。外貌上,云鹏五官俊朗,身材挺拔,算得上仪表堂堂。高大帅气的外表,显赫的身份,使得云鹏身边从不缺少女性青睐者。更兼他的性情有很特殊的一面,就是对女性有种天生的悲悯之心,即便他不喜欢的,他也毫无嫌恶之态、反感之意,他的所有女性朋友一律会得到他的友好对待。

他有大小四五段恋情,对待每一段,他给人的感觉都是深情款款,体贴有加。每一段的无疾而终,首先来自苏母在对女方外貌、家庭、性格等方面的严苛挑剔,其次是他自己再怎么“深情款款”也“仅限于此”的态度。

云鹏是一个宽容、温和,即使在青春叛逆期都从无叛逆的大好青年,在对待每一段恋情时,他遗传有父亲在政治上的圆润手腕,他的每一任女友,即便上演过不依不饶、大动干戈的桥段,最终都是一样的结果:不成恋人,仍是好友。他这种天赋异禀,被他的一帮哥们儿强烈羡慕嫉妒。然而他内心是有不甘的,一见钟情的心潮澎湃,牵肠挂肚的意醉神迷,这些旁人恋情很常见的成分,他不是缺少,而是从来没有。

彼时,许晨璐的母亲耿荣的鑫正地产正如日中天。作为耿荣捧在手心的独生女,许晨璐称得上是豪门千金。金娇玉贵的富家小姐云鹏不是没接触过,但是如许晨璐这样奇特的——他只能想到用“奇特”这个形容词——他却是平生第一次遇见。

这使他在一次醉酒后随性发表一番在他朋友听来颇为深奥、又极莫名其妙的感言:“人哪,真是一个奇妙的物种,再普通的人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概括出来的,每个人的身上都会存在着矛盾和对立、统一与和谐。绝大多数人都是一个矛盾统一体。你们信不信,信不信?!”

当然,他信。在他和许晨璐交往半年后,他确信,许晨璐不但是,而且还毫无疑问是这绝大多数人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位。

从外貌上来说,她称不上漂亮——她的鼻梁不算挺拔,她的脸形稍方正,她的身材也不够高挑,但她有最显著的优势,就是白,当真称得上是肌肤胜雪,纯白无瑕。在这种皮肤底子的映衬下,她本来就占比较多的黑眼珠,愈发像两颗沉甸甸的黑宝石;她的薄而微翘的红唇更是娇艳欲滴;她的一头长直发健康亮泽,黑瀑布一般。黑白红三种基本色调,在她身上得以最完美、最恰当的展现。她不装扮时,顶多是一个清秀女孩;稍一打扮,就清雅出尘,风范十足,在人群中,她竟也算得上是极能吸引人目光的美女。她不说话时,面色如水,有种端然的沉静气质,让人有不敢亵渎之感;她开口说话时,大多时候声音羞怯娇弱,言辞稚嫩,瞬间变成一个不谙世事的邻家小妹。她在很多事上迷糊可笑,有着让人震惊的清浅率真,但在有些事上却心思玲珑细腻,竟有让人捉摸不透的成熟淡定。有时候,她柔顺谦和,乖巧可人;有时候,她却执拗叛逆,无可说服。

简而概之,他只能用一句话形容:她是一个很复杂的简单人。

认识晨璐的最初阶段,他先是惊讶。他自认交友广泛,见多识广,但如此没有主见、毫无个性的女人,这是第一个。他说:咱们看电影吧?她回答:好啊。他说: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她回答:哦,不太清楚。他征求:要不去看《××××》?她千篇一律回答:好啊。电影结束,他问:好看吗?她回答:嗯,好看。他请她吃饭,征求意见:喜欢吃什么?回答:都可以。吃完饭,问:好吃吗?回答:嗯,好吃。看电影时,安安静静;吃饭时,安安静静;说话时,安安静静;不说话时,还是安安静静。如是几次,他连再约她出来见面的兴趣都没有了。

他父亲察觉后教训说:“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别再一味挑三拣四,有那份心就用在工作上!我看这女孩不错,恬静乖巧,愿不愿意,等你妈回来见了再说!”——苏母出差学习需要两个月才能回来。

如此,他又维持了这种不咸不淡的交往。

当然,也不全是他父亲的原因。作为一个对美好事物有一定鉴赏力的正常男人,他很享受每次见面时,她带给他的视觉感受。性格,确实寡淡无味了些;但在穿衣打扮上,他毫不犹豫地对她竖起大拇指。她每一次的装束都不一样,风格、款式、颜色的每一次变换,一定有对应的包包、鞋子、耳环、挂饰等细节变换的点缀呼应,其搭配功力、用心程度略见一斑。她的整体风格不事张扬,简约明了,但又时尚耐品,抓人眼球。

他发自内心称赞过几次,她坦然受之,引用那位著名公爵夫人的台词,正色调皮:“我无甚美貌,唯衣着出众。”

他性格开朗,喜欢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对女人又向来细致入微,但她让他有种好功夫无以施展的气馁。为避免两人独处时的无趣,他有意无意慢慢带她到自己的朋友聚会圈。处在一群陌生人的场合,他观察到她神情亦无任何勉强不自在,仍然安静乖巧,不多说一句话。他在心中笑叹摇头:也好,一个称职的壁花,极好的聊天背景嘛。

然而,仅是聊天背景的感受很快被推翻。

他的女同事被她每次恰到好处的着装打扮所吸引,有一次当闲话提及,说要请她建议指导。他看她脸色在片刻犹豫后,突然眼睛一亮,声音朗朗,款款作答:“你只是骨架大,与粗狂并不沾边;你很瘦,是十足的衣服架子;你眉眼清晰,气质清纯,适合穿剪裁流畅、简洁大方的阔版衣服。”还有,“花花朵朵的衣服到你身上就显得小气了,但不代表你就不能穿,而是不能大面积去穿……你肤色白,挑款不挑色,在颜色选择上可多选些像酒红、湛蓝等色彩浓郁的,这也是体现女人味的一种方法哦。”

她美目婉转,神态自若,在自信、大方之外,有他难得一见的活泼神色。

他送她回家路上不由玩笑道:“想不到你这样能说会道,看来我不太了解你,以后要加把劲儿了。”

她又变得波澜不惊,毫无诚意地谦虚:“可能每个人遇见自己感兴趣的话题,都会变得滔滔不绝吧。让你见笑。”

没多久,他又遇到一个让他刮目的事件。

两个人从商场出来,他眼见她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对门口锃亮的玻璃门视而不见地直走过去,他还没来得及喊停,那边就咣当撞上了。他正踌躇怎样减少她的尴尬,她已经手扶额头转过脸来,这是一个孩子般龇牙咧嘴、可怜兮兮的小脸,满脸写着:“好痛!好痛!”唯不见难堪羞愧的神情。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搂她在怀,边替她揉着额头边柔声道:“乖,不痛不痛!”

她自自然然伏在他怀里。几秒钟后,他低头,她仰脸,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笑意,混合着信赖、依赖,还带点顽皮的小女孩的偷笑神情。他心中一荡,久久不肯放手。

等他们走出大门没多久,她不露痕迹悄悄挣脱他的手,脸上又恢复一贯的安静恬淡、客客气气。

他感觉到自己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而她让他刮目相看的事还不止这一两件。

这一次,两人看完电影出来,看到门口有人围观,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突然发病,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她的同伴蹲在她身边叫喊哭泣。围观人中已有人打120求救。他正要上前,她已经早他一步拨开人群,跪地死劲掐住女孩人中。等那女孩悠悠醒来,她的同伴还没来得及言谢,她已起身退出人群。

面对他的满脸震惊,她轻描淡写解释道:“以前和一个朋友在一起,也遇到过这样的突发状况,跟着学的。”那一刻,他感到她眺望远方的眼神悠远迷离,不可捉摸。

这种急救措施固然不算深奥,只是发生在她身上……关键是她面对事情时的冷静、决断,事后的风轻云淡。他无法把这种种表现与她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相关联。

这种困惑致使他每晚入睡前总不可避免地要想到她,想到他们交往以来的种种。她性格原本就是这样的多面性,还是对他有所保留,不够坦诚?她一贯表现出的安静寡淡,是刻意为之,还是对他不够上心,有意疏远?若说对他无意,她为何对他的每次邀约,即便不是欣然应允,也算得上爽快利落,毫无踌躇。她每次见面时的精心装扮又怎样解释?

若说有意,她眼神中何以从无恋爱女孩的懵懂情意?她一贯表现得笑意微微,心事漠漠,对他的不论是亲近还是疏远,都从来毫无察觉的迷糊又如何解释?

是因为他对她已情愫渐生,导致思虑过深,把清浅如水看成幽深似海,把简单明了当成错综复杂,还是……在男女情事上,一向挥洒自如、自信满满的苏云鹏,陷入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迷惘。

之后,当然,又发生很多全在意料之外的事。

航班乘务员甜美的声音已经在提醒乘客:航班将在三十分钟后到达Z市。苏云鹏不想再理性地往下面回忆梳理。他记得母亲曾狠狠点着他的额头骂:“欲令智昏,欲令智昏啊儿子!你不听老妈的话会后悔的!”

欲令智昏,或许老妈这次用词真的很恰当。但他不管那么多了,他这会儿需要考虑的是,待会儿下飞机把行李拿回家后,撒一个什么样的谎出来;今晚见到她,鉴于他们目前的状况,他该不该有所突破?

他自然而然又想到这次进京头天晚上的情景。他在她家吃完饭,临走时,方说:“明天我去北京学习,得十天时间。”

“这么突然?还这么久?”

“嗯,也是今天刚接到通知——你会不会想我?”他不经意的口气,眼睛却牢牢注视着她。

“当然。”她回答得毫不扭捏,却不与他眼神对视。

他希望她像别的女人,羞涩、难舍,而且还有下一句:“那你呢,会不会想我?”

她不出意外地让他失望了。他毫不气馁,笑道:“我有点不放心,怕你不会想我呢——我要求每天视频说话,好不好?”

她不做回答,垂下眼帘,面有娇羞——这才是他渴望看到的神情。他张开双臂:“我要走了,来,抱抱!”

她磨磨蹭蹭来到他身边,他拥她入怀中——比以往更紧一些。他低头附在她耳朵边,低声热烈道:“我会很想你!”

他开车回家的路上,对着车镜皱眉咬牙,骂自己说:苏云鹏,你会不会太正人君子了些?!你们现在就是同居也不为过呀!

但是,他看到镜中不由自主扬起的嘴角,分明有笑意在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那种笑容,一如他现在乘机置身空中云朵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