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鹏到许晨璐家门口,按门铃时,他看了一下表,晚上七点半,不差一分。
张姨开门,惊喜道:“云鹏!你出差回来了?我感觉都快一个月没来了,好孩子,吃饭没?我去给你做!”一边说,一边拿拖鞋、挂衣服。
张姨在晨璐十岁时就到她家做保姆,是耿荣身边最得信任的人,两人关系算得上亦仆亦友。张姨丈夫去世早,她当兵退伍的儿子工作、结婚等诸多事宜,皆由耿荣一手操办。张姨对晨璐的感情,与自己亲生女儿无异。
云鹏也不客气,调皮地说因惦记她厨艺,没敢在外边吃,专门过来吃她的酸菜面条呢。
张姨喜不自胜,说马上去做,边对里面房间喊:“璐,云鹏回来了!”边对云鹏努嘴:“在她妈房间呢,刚下班回来没多久。”
云鹏推门进去,晨璐端碗坐在耿荣轮椅旁,正要站起来——云鹏快步过去按她坐下——晨璐略带嗔怪笑道:“怎么不先打电话通知我一下,不是说明天回来吗?”
云鹏道:“我想给你惊喜啊!”
晨璐笑吟吟道:“你还没吃饭吧,这会儿饿不饿?要不先去客厅吃水果,我马上喂完饭。”
云鹏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我不去,我要坐在这儿陪着你——阿姨这段还好吧?”
晨璐边举小勺放在耿荣嘴边,边说:“妈,张嘴,啊——张嘴,张嘴吃饭了,你看,这是最后一勺!”耿荣张嘴咽下。晨璐拿手边纸巾边替她擦拭左右嘴角,边回答说:“这段时间挺好,不像刚开始喂饭那么难了,半个钟头就吃完了。”
她把饭碗放旁边桌上,娇娇地叫道:“妈,吃好了吗?”
耿荣目光炯炯,回答:“吃好了!”
“妈,你认识我吗?知道我是谁吗?”
耿荣煞有介事地审视了一下女儿,摇头:“不认识。”
“妈,我是你女儿,小璐,许晨璐。”
“噢,小璐。”
“妈妈听话,要记得哦!”
“好,记得。”
云鹏看着她日趋熟练的动作,听着这番每天都会重复的千篇一律的对话,再看轮椅上神色空洞、瘦若枯柴的耿荣,仍免不了一阵唏嘘。曾经叱咤风云的女强人耿荣,谁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失去正常思维,仅能在别人照料下吃喝拉撒的植物人,曾经被她当温室花朵娇养的女儿,如今……《世事无常——富家千金惨遭巨变》——去年一不知名公众号的匿名文章,虽无提名道姓,业内人却都心如明镜。文章虽有不实成分,但云鹏暗叹标题准确,一针见血。
去年,由央视报道的“问题钢筋”案引起Z市房地产的大地震,耿荣的鑫正公司首先被揭发调查,虽然她开发的房产中仅牵涉一处,但是民意喧嚣,购房者纷纷要求退款,别处的楼盘也萧条凄凉,鲜有售出。一面是回款寥寥,一面是建筑商拼死追债,鑫正旗下的融资公司更是一团糟,集资者纷纷堵门要款,另加上政府三番五次的调查……耿荣内忧外患,在一天早上起床后,还没走出房间门,就摔倒在地。精明能干的女强人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脑溢血留下的后遗症是:偏瘫,失语,智障。
这个时候,许晨璐并没有任何令他“刮目”的表现,一如他最初认识的那个娇养女孩,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不谙世情,连自己银行卡的大致数目都一无所知。他竭尽所能,医院、法院、检察院,跑上跑下,尽力周旋。
突变显然让她有点糊涂了,对于他几乎亲人般不分早晚的守候照顾,她没有感谢,忘记客套,只是昏头昏脑地跟着忙活。等一切稍微稳定,耿荣的状况成为定局,有一晚,他来病房,推开门时,看到她倚窗而立。他关门,她仿佛也没听到;他要开口,看她肩膀抽搐,方意识到她在哭泣。
他进退不是,过了很久,才忍不住走到跟前唤了一声。她慢慢转过脸,脸上泪痕犹在,在深入骨髓的哀伤悲痛之中,透过盈盈泪光,似乎衍生出一种类似坚强、勇气、希冀的光芒。她年纪并不算小,但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小女孩,唯这一次,仅仅是这不言不语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像是瞬间成长,是一个成熟女人了。他拥她入怀,听到她清晰的声音:云鹏,这一段辛苦了,谢谢你!
接下来,因为诸事大局已定,他工作上耽搁的很多事要处理,就不再像开始那样见缝插针地挤时间去陪伴。之后,她放弃房子、车、股份,搬家,这种种决定,都是要开始执行,他才被告知。他很诧异,不过才一两月的工夫,之前那个恓惶无助、凡事询问他意见的柔弱女子好似消失不见了。她对他讲述自己的决定时,语气轻松,神态淡定,仿佛那些沉甸甸的车、房、股份,不过是几件不想再穿随手转让的衣服。
他含蓄地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鑫正那么大的公司,不会轻易倒闭,何妨由你舅舅维持一段看看?”
她轻飘回答:“我对社会上的事都不大了解,不是经商的料子,况又不是我喜欢的行业。现在妈复原无望,我只想好好照顾她,过简单生活。”
这种对自己主张不容置疑的凛然态度,让他见识到一个不一样的她——他心里还是认为她是少不更事,一时意气。他看到她搬到小房子后,笨手笨脚地学做饭,学做家务,学骑车,学着照料妈妈……她努力、乐观、兴致盎然,一件小事的成功就能让她欢乐开怀,这时,她的笑容落在他眼里,没心没肺却憨态可掬——他像是遽然警醒,噢,连“没心没肺”都深得他心了!
其实,他心里明白,他们的关系一点都不明朗。张姨的小心伺候、察言观色,她舅舅耿辉的谨言慎语、刻意奉承——他未尝不知道,如今,在他们眼里,他就是她的救命稻草。而她像是全然不觉,她对他的亲密举动,从未有过曲意逢迎,哪怕是稍加配合……
很多回,他对怀抱中的人儿,按捺着一次次要捧起她的脸狠狠吻下去的冲动,这本无须商量,他们原本就是恋爱关系啊……可是,对一个突遭巨变的失势弱女,在不确定她的心意之前,未免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他可不愿意对她唐突——这是苏云鹏恋爱史中,历经一年多,却连亲吻都不曾发生的新鲜经历。
云鹏在片刻的思绪恍惚后,不由凝神去看晨璐。她正仰脸用湿巾给母亲擦拭,最初由以上对话引起的神色沮丧、怆然,现在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温柔、恬静,甚至还有种对待孩子般的包容、耐心,卧室柔和灯光的笼罩里,她如瀑的黑发,纯白无瑕的脸孔,有种如梦似幻的美。他想到自己今天坐飞机时的决定,一时心旷神怡。
等晨璐收拾完毕,张姨也正好把饭做好,两人一块儿去餐厅。
张姨宠溺地说:“璐,你陪着云鹏再吃一点,中午不知道在外边吃的什么杂七杂八,到晚上才吃个正经饭。你今天下班又晚了,瞧瞧,才上班一个多月,就瘦了好几斤。”
晨璐从身后搂着张姨,小小撒了个娇:“哎呀,又说!我不正好减肥嘛!好,好,我也最喜欢吃你做的酸菜面。”
他们每天晚上打电话,但她从不说工作上的事,云鹏倒快忘记她出去上班的事了。
当时,他听到她煞有介事说要去好友曾晓薇工作的左右沙发店应聘,并已被录取为店内导购的事时,有哭笑不得之感。他不再像过去那般含蓄,直接予以反对:“这个我不赞成,你现在还不缺这份工作。再说,它也不适合你!”紧接着温柔补充:“快把它辞了,我养你好不好?”
她笑一下,幽幽作答:“我不缺一份工作,但是缺社会历练。我已经被娇养很多年了,遇到事是什么状况,你也看到了,我得先学会自己养自己啊。”
这种柔弱语气后面的坚定,他已领教过,只是转而想:也罢,这种从没正儿八经接触过社会的大小姐,碰几次壁受点打击,估计坚持不了一个月,且随她去!
现在看来,超过他的预期了。云鹏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闲闲地问:“工作还能适应吗?”
“正学着适应呢,什么事不都得有个过程嘛。”
云鹏心中微叹,不再多问,只说:“记得我说的话,什么时间觉得累,就把它辞了,别勉强自己。”
晨璐低头吃饭,低声敷衍:“我晓得的。”
饭后,张姨自去收拾碗筷。两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她有意无意与他稍有距离,殷殷问他出差见闻——仿佛要用密集言谈来掩盖内心的隐约不安。
他不管,偏紧挨着她坐,还自然而然地把她的手拉到自己手掌中摩挲,高谈阔论这些天的逸闻趣事。
似乎滔滔话语可掩盖两人各自的心事。
张姨收拾完毕出来,识眼色道:“你俩这么多天不见了,我不妨碍你们,你们也别妨碍我——我要看电视呢!快,快,回屋说体己话去!”
俩人回房间,晨璐忙着把下班回来后换下的衣服挂起,一边说:“云鹏,今天行程这么紧,一定很累吧,明天是不是就得正常上班了?”
“我原本可以悠闲地明天上午回。”云鹏在她后边,看她装模作样地瞎忙活,“还不是为了早点见到你,所以一路狂奔不辞劳苦。”他试图把调笑的话用郑重的语气讲出来。
“胡说八道!”晨璐弱弱地否定。
云鹏从身后一把搂住她的腰,头抵在她的肩膀上,低声道:“我想你!你明知不是胡说!”
“你就是!你……”晨璐仍要虚弱辩驳。话没说完,云鹏稍一用力就把她转过身来,他搂紧她腰,附在她耳边:“亲爱的,我想你,我要吻你!”
“云鹏!”晨璐低声惊呼,两手极力撑开他,“别这样,别这样!”
云鹏很轻易一个手就把她的两手制住,低声道:“抗议无效!”两人后退两步,他让她靠在墙上,低头从她颈部一路细密吻上来。
他的吻超乎她想象。
他的微信名字是“春阳”,他平时给人的感觉也是温和儒雅,但他的吻一点也没有“春阳”的温暖平和,倒像夏天的暴风雨,狂野、密集、杂乱,气势汹汹。他一手托扶她的头,一手紧箍她的身子,她动弹不得,反抗不了。她感觉浑身颤抖,头脑蒙蒙,像暴风雨中湖面上的一叶小舟,只能任由风雨洗涤,随波漂荡,而别无他法。
云鹏克制太久,此刻只管攻城略地,辗转在她脖颈唇齿间,不肯稍停片刻。直到晨璐喘气娇喝:“云鹏,我要生气了!”
他这才依依不舍地结束长吻。
而这时他怀中人却把头深埋在他胸前,不肯抬起。他手抚她的后背,轻轻唤:“亲爱的,乖,小璐!”
她不发一言,仍固执地埋首在他怀里。他笑了:“亲爱的,不会真生气了吧?”
她不回答,他用手试图抬起她的头。她脸一侧,用另一种姿势避开他。
他终于把她的脸扶正,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她不肯和他对视,眼睛半闭,脸上的红晕却滚滚不断。
他忍不住又低头寻觅。她慌不迭躲闪,娇嗔:“苏云鹏!”
他放弃,深吸一口气,复搂她在怀,故作委屈道:“这是恋人之间该做的事,我忍了这么久——够体贴吧?你还不领情!”
她知道他说的没有一点错,她知道她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但她还是喃喃地说:“我把你当哥哥呢。”
他气结,把她的头扶正,抬起她的下巴:“说得好!哥哥?你再叫一句试试!”
她听得出他语气中没有真正恼怒,正经说:“苏哥哥,我们……”话没说完,他那边手机惊天动地响起来。
他只好放开她,去接电话。是大队长打来的,说是知道他下午的航班,这会儿有棘手事,刚接到报案——有人要跳楼。
云鹏叹气,整理衣服,临走又搂她入怀,在额头上亲一下:“亲爱的,我走了,明天有空我来找你。”
云鹏在开车的路上想,这两年经济形势恐怕不会好了,想来可怕,“问题钢筋”事件直接导致房地产的大震荡,又间接导致一大批融资公司的破产,这个要跳楼的男子该有多绝望,那可是父母亲朋的钱哪——老人们一辈子积攒的养老金,工薪层、打工族省吃俭用积累下来的存款,只为得一些高利息,导致血本无归、要债无门。
他刚才没有详说,是不想在她面前提起这样的事让她感伤。仅一年多时间,大批曾经挥金如土的富豪,转瞬变成一无所有、负债累累的穷光蛋,入狱的入狱,跑路的跑路,还有像她家这样状况的。这些非法集资导致的社会后果,政府又应该用什么措施去补救?今晚和明天,看来又要忙得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