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陈尧的小学一年级终究是没有上。他跟着老人辗转了很多地方。
1996年的春节前夕,陈尧与老人在暮夕镇上已经落脚有两个多月了。
老人的身体每况愈下,近半个月来,每天总是昏昏欲睡,头脑也总是不清不楚的,还时常将很多事情搞混。他们爷孙俩在暮夕的这段日子,就只能靠陈尧一个人去捡废品,勉强维持生计。
陈尧每天都背着那个已经破旧了的书包走街串巷。他经常帮村里不识字的老人念信、写信,还偶尔教年龄小的孩子认字。镇上没有人不认识这对祖孙的,也时常关照这聪明懂事的孙子和年迈体弱的爷爷。
除夕这天,镇上的街坊结伴来老人家,给祖孙俩送了些年货。几个平时得到陈尧帮助的老人送来了几颗白菜和腊肉。镇上唯一的理发店的老板娘,送来了一袋白面,还有果匣子和猪肉。
“爷爷,今天吃白菜猪肉饺子,高不高兴?”陈尧笑嘻嘻地询问老人。
“高兴。”老人躺在被窝里,勉强地睁开眼睛,脸上努力地表现着高兴。
“理发店的老板娘说,这包饺子的面和水的比例是两瓢面,一瓢水。咱们家没有瓢,我就用手,像这样两捧面,一捧水。对了爷,比例是什么你知道吗?”
老人用尽力气,晃了晃脑袋。
“其实我也说不好。就昨天,咱们去他家吃饭的那个刘叔,他不是镇上的数学老师嘛!那天正好讲到比例,那个课我就听了一半,就被他赶走了。他说让我去一年级那边听,他教的是六年级。”陈尧开心地笑了起来,老人也笑了。
“过完年我就去听二年级的课,一年级的太简单了。”
“我乖孙就是聪明噢,”老人咳了两声,接着说:“但你也不能心急哟,你要先打好基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爷爷没能力送你上学,爷对不起你啊。”老人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
“说什么呢爷?您能陪着我就很好了。”陈尧安慰着老人,“我现在识的字还挺多的,去听三年级的语文课,老师让写作文,我偷偷写了给老师看,老师还夸我了。就是说我写得太口语化,要书面一点。等我练好了,多帮镇上的人写几封信。每次他们都给我好些东西呢,到时候我就拿到集市上卖了换钱,很快我就能上学了。”
老人看着如此懂事的陈尧,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是陈尧第一次包饺子,但也有模有样的。他一边手里揪着髻子,一边说:“我妈妈以前过年都是一个人忙活,和面,调馅,擀皮,包饺子。我在一旁捣乱,把面当橡皮泥玩儿。”
说着,陈尧举起一块刚捏好的面团给老人看。“爷,您看像不像小老鼠?”
“哟,我孙胆大喽,不怕老鼠喽。”老人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怕还是怕的,不过马上就是鼠年了,它们老大都去天上当官了,要是它们这些个小弟在这不听话,就让它们老大收拾它们。”
老人在被窝里听得乐呵,时不时地发出爽朗的笑声。
老人见陈尧手忙脚乱的,费尽力气坐了起来,“来,你扶我下来,我来擀皮。”
“不用了爷,我自己能行。”
老人执意要下来,陈尧见老人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就将老人扶到桌子旁坐下,把揪好的面髻子划拉到老人面前,“给,你擀。”
老人笑眯眯地从陈尧的手里接过擀面杖,开始擀了起来。边擀边说:“要右手擀左手边转圈。”老人的动作虽然很慢,但擀得很圆。
老人抬起头,发现陈尧正看着他,“哦错了错了,要左手擀,右手边转圈圈。”
“您小瞧我了,我左右手都可以。”说着陈尧拿起了个面髻子,用擀面杖比划了起来。
可是陈尧不管是用左手还是用右手,手都像不听使唤似的,怎么也擀不圆。
“别着急,手艺这个东西熟能生巧,不可能一口吃个胖子。”老人笑着用筷子将饺子馅拌匀,“有一年过年啊,我在街上捡了半扇猪肉,炼了满满一锅的荤油,拌在饺子馅里别提有多香了!现在这肉啊,太柴,吃着不得香噢。”
“啥时候捡了那么多猪肉啊?从哪捡的?”陈尧擀一下,手拿起面转一下,速度虽然跟不上,好歹是圆了。
“那得六七年前吧,你奶刚去世不长时间,我找了个扫马路的活。那天凌晨,道上也没人,我就边扫边在马路上溜达。就看见个车开得飞快,从车上掉下来一大包肉。我看那车上还有不少用大黑塑料布包着的肉。我寻思喊司机停下啊,司机听不见,我就把肉拿回去了。”老人抬起头若有所思,又继续拌着盆里的馅。
“但是那个肉吧,看不出来是猪的哪一块,那个味道煮出来又特别的香哟。我都怕,那不是人肉吧!”
陈尧吓得头皮发麻,“人……人肉?”,瞬间,去年八月陈尧在岑开之实验室看到的那具开颅的尸体,以及躺在冰柜里的女人涌入了陈尧的脑海。陈尧的手不住地颤抖着,面色也有些发白。
“乖孙别害怕,爷爷吓你的。”老人又微笑着用手背摸了摸陈尧的头。
老人陷入了回忆中,那年是1990年,农历腊月二十八,因为天气预报报道凌晨会下雪,老人早早的就上街等待着把雪扫除。他打算早点完成工作,下午去买些年货,等待在外地打工的儿子晚上回来过年。
老人一直在街上踱步,“这雪怎么还不下哟。”他站在马路中间,把扫帚支在胸前,不住地往天上看,向天空呵着白气,两只手不停地搓着。
突然,他听到远处有车鸣笛的声音,灯光晃得他睁不开眼,那车飞速地朝他驶了过来,老人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地上。
正在这时,一辆满载着货物的小货车从老人的身旁疾驰而过,老人用余光看到车箱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黑色塑料布。刚才车与他的距离还不足十公分,简直是与死神擦肩而过,他吓得魂都快没了。
老人艰难地站起身来,那小货车早就跑得没了踪影,可是掉下来了一个用黑色塑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老人上前撕开了一条缝,发现里面竟然是肉。这真是老天爷给的恩赐啊,能过个好年了,老人一边想着一边把那包东西拖到马路边上。
老人刚把东XZ到树丛后边,就有一个吉普车开了过来。从车上下来了一个男人,他表情严肃地问老人有没有看到一辆小货车。老人见男人这架势不是好惹的,怕东西要被抢去,连忙随便指了个方向糊弄了过去。
那男人显然很着急,他没有继续盘问老人,而是赶紧上车追了出去。
老人长舒了口气,还没等雪下起来,就匆匆地拖着这袋东西回了家。
老人到家拆开塑料布一看,吓了一跳,从这块肉上分明看到了肚脐。老人想去报警,但是又想,万一不是呢,这大过年的,好端端的一大块肉,或许是肉皮破了也不一定啊。
他也没有多想,他也不敢去多想。只知道儿子快回来了,他得把自己没了老伴,儿子没了娘的第一个年过好。
老人炖了肉,还炒了几个菜,又蒸了些馍。可是左等右等儿子都没回来。他穿好衣服出门去等,只有望眼欲穿的街道,还有瑟瑟凄凉的寒风。
“爷爷,你想什么呢?擀皮啊。”陈尧打断了老人的思绪。
老人回过神来,接着嘟囔道:“主要自从捡了那块肉吧,就染上了霉运。工作也丢了,身体也不行了,孩子也不知道去哪了。”
陈尧摇摇头,说:“大过年的,您别想那些丧气事。对了爷,你小时候是怎么过年的?”
老人怔了怔说:“我小时候过年啊,都是吃汤圆的。后来跟我娘搬了家,就入乡随俗喽。我娘过年都是包两种馅的饺子。我那个时候吃猪肉会吐,我娘都是去换些牛肉给我单独包一盘。那时候猪肉都没得,更别提牛肉了。我娘都是给人家纳鞋底,给地主家小姐绣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那,那这饺子是猪肉的怎么办?”陈尧瞪大了眼睛,惊慌地问。
“早都没得事喽,现在能有口的吃就不错了,哪能顾得上吃不吃得惯哟。填得饱肚子别说肉了,就是菜根和树皮也是要吃的噢。”
老人接着说:“我看得出,你是好人家养得娃娃。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陈尧正全神贯注地干着手中的活,也顾不上跟老人搭话,又拿起面皮包了几个“饺子”,但这“饺子”有形似包子的,馄饨的,烧卖的,锅贴的,就是没有像饺子的。
老人面露笑意地说:“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吃不吃得上这饺子喽!”
陈尧干着活,嘴上嘟囔着:“能吃上,那有什么吃不上的?”
陈尧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还时不时地把手往脸上蹭,不一会儿陈尧的脸上就沾了不少面。
“丁大爷!尧尧!”隔壁的大婶应声推开了门。“哎哟哟,这是谁家的小花猫啊!”
陈尧笑着把大婶让进了屋。
“你们爷孙俩还包起饺子来啦,我以为你们不会呢!还给你们拿了两盘来。”大婶咯咯的笑了起来。
“这白菜、猪肉还有面都是大家送的。我也做不好,正跟我爷学着呢。”
陈尧说着接过大婶手上的饺子,放在一边的板凳上,又搬来个板凳给大婶坐。
大婶摆了摆手,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她看了看陈尧包得那些奇形怪状的饺子,笑得直拍大腿。“我的娃噢,你这是做甚呢?这一个个小包子,怪逗人的。来,婶子教你包。”
大婶撸起袖子就开始教陈尧包饺子,时不时地看一眼陈尧跟上了没。大婶发现陈尧总时不时地瞄两眼她拿来的饺子。
“尧尧,那饺子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给你爷爷也端过来,你们一块吃。这饺子啊,我都帮你们包了,放外面冻一宿,比冰箱还好使!”
“使不得,使不得,你都教会了,我们自己慢慢包就可以喽。”老人不好意思地连忙谢绝。
“你们这是要包到猴年马月去啊,可不能把这面和肉糟蹋了。我干活麻利,一会就包好了。”大婶的手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红梅啊,你快回吧。这大过年的你回家还有得忙,不用管我们噢。”老人起身想劝大婶走。
大婶的热情是无法拒绝的,“尧尧,你和爷爷你们吃。我家这饺子都包好了,第二锅我才给你们端来了,他们现在都吃上了,不用我忙活啥。”
陈尧拿起一个饺子,一口就塞进了嘴里。“好吃,太好吃了。”
大婶笑得合不拢嘴,“好吃就多吃点。这有人夸啊,干活都轻快。”
大婶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包了满满一桌。
“妈,干啥呢,快回家看春晚。”大婶的女儿在门外嚷着。
“哎,马上就回。”大婶用围裙擦了擦手,看了眼大锅,说道:“那行,饺子你们自己煮,我回家了。烧开了水,饺子漂起来就好了。哦,还是多煮一会,别吃了不熟的拉肚子。”
“好好,你回去慢着点噢。”老人想起身送送大婶,奈何使不上劲。
“丁大爷你别出来了,大冷天的别送了。”
大婶立马急匆匆地走出了屋。一出去就听见大婶嚷,“催啥催,吃饱了让我去刷碗是不?”
女儿也喊:“你是俺娘还是他娘?大过年的上人家家给他做饭,不就识几个字么!”
“人家没有娘,没上过学,都比你学的好。就跟个爷爷还不是亲的,你跟人家比啥?”
大婶跟女儿一回头,陈尧正端着盘子站在门口。
“娃,你咋出来了?”大婶诧异的问。
陈尧赶忙跑上前,“饺子我倒出来了,还您盘子。”
大婶的女儿不敢直视陈尧的眼睛,躲在大婶身后直拽她的衣角,“快走吧,走吧。”
大婶尴尬地说:“尧尧,天冷,你快进去吧,别冻着了。”
“诶!谢谢阿姨。”陈尧道了谢,一路小跑,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就怪你。”大婶小声责备着女儿。
“就怪你。”女儿也小声反驳着。
大婶搂着女儿,一路跑回了家。
陈尧进了屋,发现爷爷已经躺进被窝了。
“您怎么动作这么麻利?”陈尧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可眼圈却是红的。
“我把大婶包的饺子放外面冻着。”陈尧说着将放饺子的木板抬起来,放到了门外。
“爷,你咋不说话呢?这么快就睡着啦?”见老人依然没有回应,陈尧凑上前去,可是老人的胸口一点起伏也没有,陈尧凑近老人的鼻子边,也感受不到一丝呼吸。
陈尧摸了摸老人的脸,把老人的被子掖好。他赶忙跑到屋外,把还没完全冻上的饺子拿了进来。
“爷爷还没吃上饺子呢……”陈尧念叨着。
陈尧望着没有柴火,一团漆黑的灶台,一边摸着饺子,一边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